赵勇|在老屋里“喷”——过年回家系列之一

2014年春节时老屋一角
大年三十上午九时许,我坐上南下的火车,回家过年。
我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这八年中,虽然也有两三次中途回家,却往往只是稍作停留,最短的一次居然只有几小时。时间既少,心也浮躁,家乡的一切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已成过眼烟云。我痛恨着自己京城生活的忙碌和紧张,也曾计划着什么时候一定要认真细致、从容不迫地回家过个年,但这个计划却一直延宕着。2007年春节前夕,《人民铁道报》的记者采访我,问了我许多“过年回家”的问题,我一一作答,仿佛我是一个过年回家的老手。那时候我还煞有介事地鼓励自己,以后要力争把年过到老家。但过完嘴却又按兵不动了。
我是突然决定回家过年的。去年冬天,父亲来我这里闲住,一日他偶然说起姑姑已经八十五岁了,身体也不太好。我忽然就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不仅仅要去看望风烛残年的姑姑,还有染病在身的姨姨和舅舅。腊月二十五,我把孩子和孩子他妈打发回娘家,然后开始了回家之前的疯狂准备。所谓准备,是让自己一天十多个小时趴在电脑前,埋头做作业。清人张潮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这句话在我脑中萦绕良久,却无法落实成实际行动。我所能做者,不过是让自己先忙个不亦乐乎,然后偷得浮生几日闲,这当然是很低的境界了。
整整十二个小时后,我回到老家,也回到了父母的那个老屋。
年夜饭他们已经吃过,只是在等我归来。灯光昏暗,屋里奇冷,家里的一切与多年前并无二致,只是屋门口多了一个烧蜂窝煤的铁炉子,那便是屋里取暖的工具。我的家乡也是煤炭之乡。许多年前,家里盘的还是土炕,炕前生着炉火。煤分香臭,臭煤是进不得农家住户的。过年之前的准备活动之一是去拉一车煤回来,不光是煤,还有大块的乌黑发亮的炭。炭入炉火,先是噼啪作响,然后窜起浓浓的火苗。我们就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炉火,仿佛围住了暖融融的冬天。然而,也许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农家就用不起香煤了。煤价暴涨,奇贵无比,而且那些煤据说都要运往外地,于是家家都烧起了蜂窝煤。那是用劣质煤或煤的边角料制成的东西,煤放至炉中,先得用烟囱抽去煤球的怪味,才敢让它在屋里散热。而通常它们是没有多少热量的,或者是在频繁的更换中,它们的热量已随着烟囱流向了屋外。父母就是在用这种炉子取暖做饭。
电压也不够,那大概是因为过年,用电量大增的缘故吧。其佐证之一是父母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开动之后明灭闪烁,如同鬼火。春节联欢晚会终于看不成了,我就与父亲和两个弟弟坐在堂屋里,喝开了汾酒。那既是取暖,也是为了增加谈兴。印象中,这是我二十多年里第一次过的没被春晚吵闹到的大年夜,它似乎是冷清的,但与往年的虚头巴脑相比,却又分明显得实实在在。
2006年夏天的父亲
我被安置在堂屋过夜,父亲也特意搬过来歇息。接下来的几日,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在与父亲长谈。有一天聊至夜半,已是睡意朦胧,便各自上床就寝。但从来沾枕头就睡的父亲却失眠了,我也大睁两眼,来了精神,于是父子俩继续聊天。黑灯瞎火,静夜清心,不知东方之既白。其实,晋城话中是没有“聊天”这个概念的,取而代之的是“喷”,那似乎是比“聊”更爽快、更豪放、也更随心所欲的一种表达。我回老家,除了要走走看看之外,自然是要寻找喷的机会的,却没想到父亲首先成为我喷的对象,我也成为父亲喷的目标。
今年春节的父亲(摄于2018年2月16日)
事后想来,这一回我与父亲的喷,可能是许多年来最舒展最流畅绵延得也最长的一次。父亲一点一点地变老了,人老心多,何况他对我在京城的生活又颇感神秘,似乎就一直寻找着与我长谈的机会。我也活到了人生的秋天,许多旧人旧事已需要确认与缅怀,以便让自己的念想变得丰满悠长。然而,我却总是缺少闲心和耐心。我被京城的生活搞得晕头转向,如同一只没头苍蝇。去年冬天,父亲来我这里住二十天,也许就是找我喷来的,我却居然没找到长时间说话的心境。看来京城并不是一个适宜长谈的地方,更不用说喷了。但我这次回家过年,说话已变成第一要务,我又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心里也变得自在宽松起来。所有这些,大概都为那喷营造着一种滔滔不绝、不绝如缕的气氛。我与父亲本来就是无话不谈的,这一次照例依然是抽着父亲的旱烟袋,把那些新词旧曲释放在烟雾缭绕之中了。
2009年2月18日
原载拙著《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