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欠我一个抱”，冤案背后永不言弃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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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欠我一个抱。这个抱，我想了好多好多年。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从93年欠到今天，他应该抱。他应该抱我，我也应该抱他。要抱。真的。”
宋小女说这些话的时候已不再年轻，神情却依然是少女般脸红又窃喜的可爱模样。她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女人，淳朴、真实、真性情，充满期待索要拥抱的样子，是那么美丽可爱。
宋小女索要拥抱的对象是她的前夫——张玉环。宋小女的丈夫张玉环，今年53岁，背负故意杀人罪名26年9个月，昨天终于等来了无罪判决。8月4日16时许，江西高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杀童案，宣告张玉环无罪。
媒体采访里，宋小女向前夫索要拥抱的表情，至真至美，打动无数人。可这表情里掺杂的各种感情，更令人心酸。
1988年，张玉环、宋小女两人经人介绍，认识结婚，婚后第二年、第三年陆续有了两个儿子。在她眼里，张玉环是个既能挣钱，又会顾家，对自己百般迁就、疼爱的丈夫。丈夫包了一切农活，宋小女只负责在家带孩子，生完孩子吐槽身材胖了，衣服都穿不下了，没过几天，张玉环就从县城里带回了几套衣服，尺寸分毫不差。
世事难料。1993年10月24日，张家村两名男童失踪，第二天他们的尸体在附近水库被发现。警方排查后，张玉环被锁定为“犯罪嫌疑人”。10月27日，张玉环被收容审查，后被判死缓，自此失去自由。
张玉环前妻宋小女
张玉环被警方定为凶手后，被害家庭的责骂、同村人的冷眼接踵而来。宋小女不敢再带着两个儿子在村里生活下去，他们辗转于娘家、亲戚家，“这家待两个月，那家待两个月，过着一种流浪生活”。
宋小女为了生计，卖过菜，但心里有事，老是算错账，入不敷出；后来她一个人南下深圳，在餐厅洗盘子，打算将两个儿子养大，等待张玉环出狱。但她被诊断出了子宫瘤，医院需要她有一个“丈夫”来签下手术同意书。宋小女为了生计与孩子未来选择改嫁到了福建。在决定和现任丈夫一起生活之前，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无条件地对她两个儿子好，二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想去看望张玉环，他都不能拦着。那是在1999年。
到了2011年，宋小女子宫瘤恶化成了宫颈癌，手术失败导致膀胱破裂，她不想活了。去监狱探望张玉环，张玉环边哭边劝她：“我是冤枉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你要能活着就好好活着，你在的话，两个儿子都会过得好一点。”探监回来，宋小女便打消了轻生的想法，“我看到张玉环那么可怜，他被冤枉了那么多年，他都挺得过来，我凭什么死，我要等他回来。”（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
因头天宋小女激动得晕倒，今天张玉环和宋小女，没有拥抱，只是紧握双手。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2018年6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玉环案”启动了立案复查。2019年7月9日，再审开庭。庭审结束两周后，张玉环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张家村。
那时，她就想好了，等张玉环出狱，一家人会先在老家过几天团圆生活，之后她会回到现在丈夫身边，踏踏实实过日子，她想在生活和情感上好好补偿丈夫，“这些年，为了张玉环的案子，我亏欠他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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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判无罪，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多年来，张玉环及其家人持续申诉。20多年的漫长申诉过程，还好有家人的守望相助、不辞奔波。
每个冤案背后都有一个多年奔走上诉、永不放弃的家属，律师们管这叫“滚钉板”。这个角色大部分由母亲担当，但张玉环案中奔走上诉的是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
张玉环大哥张民强
26年来，大哥从未放弃申诉。早些年，探监的时候，张民强告诉张玉环，“如果事情真是你做的，判个死缓就谢天谢地吧；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就继续写材料申诉！”每次去监狱张玉环都哭着喊冤，母亲也哭着喊他帮弟弟，大哥觉得作为家里的老大，必须要为弟弟办这个事情。
自此，大哥每次探视都会给弟弟带去一百个信封和一百张邮票，让弟弟每周给相关申诉单位写一封信。他一个礼拜去一次监狱，雷打不动，曾一个月跑6次法院。大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谁都为之落泪，这是兄弟间的守望相助。
张玉环手写的申诉状图片来源：新京报剥洋葱
张玉环在监狱里写申诉材料、写了好多，一蛇皮袋子都提不完，张玉环自己寄出的信至少有上千封，经手大哥寄出的也有两三百封。终于，在2008年，等来了最高检发来的控告检查厅的函，看到了一点希望。
他们没有钱，请不起律师，走了很多弯路。后来，在平反冤假错案的背景下，专注于冤案平反的律师、媒体逐步介入，张玉环的案子渐渐有了转机。
宣判后，大哥张民强要亲自接弟弟回老家，和80多岁的母亲团聚，“今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我让妹妹准备了汤圆，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多亏了大哥，才终于等到了时隔近27年的团圆饭。
等待宣判的这些天，宋小女和儿子回到了张家村老宅，为张玉环准备住处。他们的老宅几乎完全坍塌，屋子里的树已经和尚存半截的墙长在一起，“站在屋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所有家具都只剩断木，“很多老鼠都在屋子里搭窝了，遍地都是老鼠粪”。母子三人花了一天时间才收拾了一间空房出来。如今张玉环也回家了。
张玉环家老宅的一间屋子 图片来源：新京报
但他们情感意义上的家已经没了。
张玉环的大儿子张宝仁坦言，跟父亲没什么感情。4岁，父亲被抓，所以不管在村庄里面还是在学校里面，都要遭受歧视，“不要跟他玩，他爸爸是杀人犯”，被打了也是活该。后来母亲外出打工，奶奶带着两兄弟，八九岁就要耕地；就连小学写作文《我的父亲》，都是以奶奶的事来改写。
成年之后，兄弟两平时也不说这事，压力没有地方排解，有时候喝完酒会提到，最后也是互相安慰，咱们自己好好珍惜，好好努力。
张玉环的两个儿子
兄弟俩对期待已久的团圆日子心情复杂，“见面的话，我真的不想说什么，只想抱一下。”他们考虑父亲已与社会脱节，内心遭受巨大伤痛，计划先陪父亲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慢慢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
如果没有错判，这个家庭原本会有无数种可能，可如今妻子改嫁他乡，孩子都没见过面，孙子都已10多岁了，老宅断壁残垣。那原本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家庭，未来无限可能，“如果没有这个事，村里第一幢小楼都是我们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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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张玉环冤案：1993年10月24日两名男性死亡，10月27日，张玉环被收容审查。为何锁定张玉环是犯罪嫌疑人？警方在破案报告中写道：张玉环在接受警方问话时，“神情紧张，不停地两手搓擦”，对自己手上的伤痕解释不清。
而真正定罪的所谓的证据是2份前后矛盾的供述。在这两份有罪供述中，张玉环交代的杀人地点、杀人工具和杀人动机均有所出入。
但张玉环辩称，那两份有罪供述都是在警方刑讯逼供和以家人安全相要挟下做出的，“不承认就把你老婆抓走，带走了你老婆，孩子就没人管了”。而身上的伤，张玉环称，“是狗咬的”。
所以警察是不用查明张玉环身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吗？可以用家人威胁逼供认罪吗？而当年办案警察是谁？判案的法官是谁？这个案子真正的嫌疑人又是谁？如何追责？
7月9日，张玉环出庭受审。图片来源：江西法院网
而这样的案子不止这一个。近年来，冤假错案的平反频繁被媒体报道，因投毒杀人案蒙冤16年的吴春红、奸杀疑案坐牢15年的张志超，被疑故意伤妻入刑15年的曹红彬、因命案坐牢25年的刘忠林…………不胜枚举。而这些冤假错案中，办案人员暴力执法、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是常态。而每一起冤案留给我们的问题都是——到底还有多少冤案待浮出水面？
如今，江西省高院的该案经办单位已向张玉环赔礼道歉，下一步，张玉环将申请国家赔偿。
27岁的张玉环蒙冤入狱26年9个月，是目前遭羁押时间最长的申冤者。他在狱中写下了上千份申诉书，换来的就是如今一句道歉？一个人的数十年就这样逝去了。这宝贵的时间到底谁来弥补？不能一道歉了之、一赔偿了之吧？
张玉环过去的9778个日子是怎么渡过的？是万箭穿心，是血泪煎熬。这种心境是我们作为看客无法体会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
张玉环与家人重聚 图片来源：本案代理律师公众号“程lawyer”
唯一值得张玉环庆幸的是，还好有亲人站在身边。张玉环无罪释放了，宋小女说，“他回来了，他也有家了。”
等待了9778个日夜，8月4日下午，宋小女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张玉环。张玉环穿着黑灰相间的条纹衫，胸前绑着红色绸缎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张家大门。可是，他谁也认不出了，母亲老到认不出了，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也认不出了，连自己房子也不认识了。只剩下媒体镜头里东张西望的茫然眼神。
家人抱头痛哭
家人簇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宋小女走上前去，没等搭话，就因激动过度晕倒在了家门口。
参考报道：
《宣告无罪！张玉环等待平反的27年》.三联生活周刊
《被羁押9778天后，张玉环无罪释放》.新京报剥洋葱公众号
《蒙冤26年后获改判无罪，张玉环：狱中曾写五六百份申诉书
》.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