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可亲





尤可达
“厨房”在乡下还有另一个名字,“锅屋”。我喜欢这个名词,它带着烟熏火燎、锅碗碰撞的世俗气息,亲切而形象。
老家的锅屋挤在小院一角,顶着一根不高的烟囱。猫着腰钻进它低矮的门框,迎接你的是黑暗,与复杂的气味。小屋采光不好,在你的眼睛适应黑暗前,你已经可以在空气中嗅出大蒜、花椒的辛辣,柴火的清香与淡淡的霉味。渐渐的,你会发现这窄小的一间屋里除了置下一眼土灶,一方案台,还满满当当地塞进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黑暗遮掩住了它们的真实容颜,从窗缝中挤进来的几缕顽固的阳光却好似奶奶那把磨得发亮的剪刀,麻利的剪开了阴影,让细节暴露在你的视线中:灶眼上方,是火舌的吻痕;灶台脚下,秸秆金黄,豆萁枯槁;灶底,堆着厚厚的灰烬,这是奶奶打扫院子的帮手。木桌也有了年岁,木头的纹理已难分辨;桌下,煤渣点点;桌上,案板伤痕累累。就在你眼前,灰尘伴着你的鼻息翻飞。在你的脚下,是老人们用一辈子踩实的深褐色土地,其上偶有苔痕。
烧火,做饭,这是人在锅屋的工作。我曾很喜欢烧火,对小孩子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游戏。取一把秸秆引燃,丢入灶膛,在悄无声息的明亮火焰熄灭之前再抽一把晒干的豆萁,把它们折成适宜的长度喂给嗷嗷待哺的火苗,不一会,灶台里就会传来枝条断裂的“噼啪”声,清脆悦耳,若有枝条还未干透,就会有水汽带着“嘶嘶”的尖叫从柴火的断茬处钻出。我常常看灶中火苗起舞太过出神,直至它燃尽柴火奄奄一息才想起添柴,手忙脚乱间前功尽弃,只能从头再来。待到锅里骨酥肉烂,屋里菜香四溢,即使我已灰头土脸也不减其乐。
锅屋牵扯出的记忆,并不总是烟缭雾绕。冬夜,这是最舒适的地方:矮小逼仄的屋子正好把火炉的热量聚拢起来,在外冻了一天的人不在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而是安心地把放在满屋热气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烤热自己,驱散所有的寒气,也把一天纷扰的思绪放一放,与家人、老友漫谈。“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说得大概就是这番情境。
许多中国人近乎偏执地认为,土锅烧出的饭菜就是好吃。这种认识或许就来自于一代代人被灶火温暖的过去。味觉有记忆,触觉也有记忆,它们仿佛晃荡却坚韧的长线,一段牵挂故里,一段牢牢拴住游子的心,让人们得以随身携带灶火的温暖与伴其而来的美味到四方闯荡。如今大街小巷林立的土锅菜馆,是不是在试图用一灶柴火牵出顾客的心底的回忆呢?
然而,这份属于国人的共同记忆正在褪色。老家的土灶已很少燃起烟火,连在我记忆中一直高大的柴堆也已不见。土灶一锅烧出的饭菜足够一家三代人共同享用,而儿孙都在外地的爷爷奶奶显然没有必要,也没有精力去引火烧柴。我想,如今的农村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老人在宽敞的老宅里守着儿女归来,而老宅窄小昏暗的锅屋内,冷寂的土灶也在守着,等待在它面前从孩童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的主人再一次点燃灶火。没了温度,土灶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蜷缩在锅屋一角,沉默着,和院里的石磨一起沉默着,成为了我们凭吊过去的方式,院里的老树也陪它们沉默,可有些事物没有春华秋实,它们一旦落叶,没有再见,只有永别。
前些天,爷爷请来一位老师傅,带着工具把家里的灶补了补。我不解,毕竟它已少有再燃起的机会。问起爷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这不是才想起来吗。我就知道他一个会干这活的,他都六十好几了。”他不再说了,但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回家来是因为一位远亲突然的离去。她也六十多岁。我也只能沉默,默默看我眼前,灰尘伴着我的鼻息翻飞。
上次整理杂物,把有用的收好,没用的丢掉,翻出一件小时候的棉袄,上面有豆大的几个窟窿。我左思右想,才意识到这是在灶前烧火时调皮的火星给我留下的纪念。看着棉袄袖珍的尺寸,我看见了经年已久。犹豫了一下,我终究没有扔掉它,尽管它早已没了什么实际价值。人总要留下些没什么价值的老物件,否则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为了加速奔跑,我们是否已经把那一眼土灶,一块石磨远远丢在了身后当我们历尽千帆再回首,还能看见家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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