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二峤
01
从准备要老二的那年开始,2016年,我就没有回过老家了。整个孕期,因为胎盘低怕早产,我基本上一直卧床。
老宋那时说,“你喜欢看书,又喜欢睡觉,整天躺床上看书睡觉,一定是你最喜欢的事情。”
刚开始,确实觉得没什么,到了最后,真的成了一种煎熬。孕晚期,哪怕偶尔能下个楼,在小区坐一会儿,看看树叶与天空,都会觉得人生美好。
再后来,等小老二顺利降生,才发现我完全被她绑住。她是个磨人的小东西,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快乐,也把我们磨得筋疲力尽。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让父母来北京陪我一段日子,根本不可能回去。
偶尔有点时间,还想着回东北看更年迈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家相对较近,只有姥姥家一半的距离,开车回去不太累。
所以,我真的是好几年没回自己老家了。
说心里话,想倒是不想,因为毕竟每年父母都来陪我住大半年。只要父母在身边,就觉得回不回老家无所谓。
可这一点,老宋跟我完全不一样。他认为回老家,除了看父母之外,还可以看老家的花草树木。
当时我挺不可思议,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古人都曾经说过,年年岁岁花相似,那些花草,每年看来看去不都那个样?
其实,是我的想法太简单粗暴了。
这次回老家,给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家里的花花草草真的会变。
我小时种在屋前的胭脂花,已经彻底消失。门前的池塘,也被填平,种上了桂花树,夏天再也不可能听到蛙声一片了。屋侧的大梧桐树,也不知去向。
取而代之的,是雅致的小庭院,清幽的柏油路。
这两年,我们村在大力修建旅游区,修了很多新路,建了很多独栋别墅。
曾经的家乡,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曾经的旧貌,只能在脑海中用力回放,才不会被新貌覆盖。
02
我有个大表哥,他是我大姨家的大儿子。大表哥跟我小姨同岁,虽然我叫他哥,可我总觉得他是长辈,感觉怪怪的。
在乌泱泱的一群表哥堂哥中,对大表哥印象深刻,纯粹是因为他实在鲁钝。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学校突然要求每个学生自备课桌。为了课桌款式统一,还特意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制作图,让按照提供的尺寸来。
我们属于山区,山上的树木很多,给孩子制作一张课桌,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请一个老木匠就行。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在我妈那里就变得曲折起来。我是个急性子,从放暑假的第一天起,就不断催促我妈赶紧帮我做课桌。
最初,我妈很豪爽地说:“家里木材都是现成的,你不要这么催死人,到时请个木匠师傅,两天就能把课桌打好。”
整个暑假,我妈慢悠悠地敷衍,我急得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开学没有课桌。
我妈是个粗糙的农村妇女,觉得这不是事儿,也不体会我这种饱受煎熬的心情。
终于熬到开学的前一周,我妈说:“我跟你大姨讲了,明天你大表哥就来帮你做课桌,他学了木匠,做个课桌应该是没有问题。”
我没有想到,我妈嘴里的老木匠师傅竟然是我大表哥。想想他一身孩子气,心里稍微有点忐忑不安,他真的可以帮我做好课桌吗?
可只要开工了,就有希望。总比遥遥无期的等待好。那一晚,我激动得睡不着。
第二天清晨,我大表哥果然带着他的工具来了。
最初的工作,还算顺利。他熟练地挑选木材,测量长度,刨去树皮……我蹲在旁边盯着他干活,想到明天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新课桌了,心花怒放。
大表哥脾气很好,他并没有觉得我这个小屁孩打扰他,而是时不时抬起头来冲我笑笑。
可大表哥真的很鲁钝。第二天,他自己做的桌子腿,结果怎么也安不上去。
看着他急得满脸通红,我妈安慰他,“的确不行的话,你明天去问问你师傅,看问题出在哪里?”
大表哥因此消失了两天。那两天,我望着一地的木屑和安装不上的四条腿,都急得差点要号啕大哭。
大表哥去请教了师傅回来,再测量,再修正,再不行;再次测量,再次修正,再次不行……循环好几次,依然安装不上。
他明明知道自己测量出了问题,可总是修正不了误差。
我都开学了,他还没有把桌子搞好,最终我妈对他也失去信心了。我妈气没地方撒,就骂我:“催催催,整天都被你吵死了。”
我那时还很怕我妈,吓得我赶紧找了一个大四方凳,搬去学校当课桌了。
学校就在我家门口,相隔不到50米,老师们跟我妈很熟,看着我搬个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来上课,都眯着眼偷偷直笑。
都差不多开学快半个月,我妈才意识到必须给我弄个课桌了。当然,不排除有老师去我家批评我妈了,碍于面子,我妈也不好这么糊弄下去了。
这一次,请的是一个老木匠师傅。果然如我妈所说,人家很麻利,不到两天功夫就做好了。
没比较就没有伤害。
等我读到初中,学了几何,才明白我大表哥是真真切切的愚钝。误差是不可避免,但是无节制的误差下去,确实很令人费解。
在以后的日子,虽然他依然是我们大家喜欢的大表哥,可每次听到姨妈们谈论他的事情时,我总是为他隐隐担忧。
温和帅气的他,娶了一位五官拥挤个儿矮小的嫂嫂。生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成绩差得要死。孩子们也不听他管教,女儿弄成爆炸头,嫂嫂欺负他。
这就是我大表哥大半辈子的生活状态。
这次回老家,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大表哥的儿子,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俊朗阳光,有一股机灵劲儿。只初中毕业的他,竟然找了一个大学毕业的媳妇。
以前,我妈在北京也跟我讲过,说是有一个女研究生,疯狂地爱着我大表哥的儿子,非他不嫁。
听完我妈的描述,我直接点评:“除非那个女孩脑子有毛病。”气得我妈差点操起撑衣架来抽我。
这次回去,见到我大表哥的儿子和他媳妇儿,我小姨马上扑到我耳朵边,悄声说:“那是你大民哥的儿子,你看他初中毕业,还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大学毕业,在武汉上班,一个月一万多块的工资呢。”
我好奇地问:“怎么认识的?”
“他们初中同学,后来失去联系了,然后这个女的大学毕业后,一直打听你哥儿子的消息,最后联系上了,就好上了。”
我笑了起来。这肯定是一个暗恋的故事。青春懵懂的爱恋,是最无畏的。
03
我们家那里能建成旅游区,是因为出了一位名人——王世杰。
我们家的老宅子,跟他们的老宅子紧挨在一起。在规划图中,我们汪宅,会用来做“传统民居展”。
这个老宅子,是我曾祖父建的,那时他在武汉教大学的薪水不错。但最终,他只分得老宅子的1/4,四间正房,一间厢房。
正房都带有阁楼,厢房有共享的天井,这几间房子,有独立的侧门、廊厅。在外看来,是整个大宅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实际上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挺佩服那时大家族的团结,愿意什么都跟族亲分享。如今,别说把房子分给堂兄弟,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行。
老宅子很老了。再加上后辈几乎都搬到城里去了,它更是显得荒凉与破旧,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它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昔日的它,也曾有过雕梁画栋张灯结彩?
在我小时,它是我们的乐土。
南方雨水多,经常淅淅沥沥的落雨。只要是雨天,我们就在老宅子里各种玩耍。
它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每扇厚重的门背后,都是我们最青睐的隐身之地。无聊时,我们还会用长竹根,去戳房梁上的鸟窝;或者用削笔的小刀,去割掉木窗户上的雕花……
岁月的痕迹,就被我们这么粗暴地刻了上去。终有一天,我们也会活成背景,被子孙们遗忘,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
犹如我的那些祖先。
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