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系列出到第十几期,决定试着换一种方式来归类,从前都是读到哪写到哪,之后可以将书目划分类别项目,方便大家寻找感兴趣的来读。第一期写写带给我时尚灵感的书单。
?《红楼梦》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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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红楼梦》还是得作为开篇奉上。
不要讲时尚了,论美学的意识萌芽,《红楼梦》也是当之无愧的启蒙者。
八九岁起开始读《红楼梦》。里面的情爱跟宿命,只觉似懂非懂,更感兴趣的是大观园吃的用的,屋子里摆着的,身上穿着的。有时候觉得馋,听到枣泥馅的山药糕、鸡油卷儿、糖蒸酥酪、梅花香饼儿、糖腌的玫瑰卤子,口水都掉下来。
第一次知道可以这么讲究–贾母嫌黛玉窗纱颜色旧要换,凤姐误以为她要蝉翼纱,贾母就讲哪里是蝉翼纱,正经名字叫“软烟罗”。“软烟罗”不但软厚又轻密,做了帐子远远看上去如云似雾(就是现在我们讲的真丝)。
我一直都觉得,整个大观园里头最会生活的人还是贾母。为什么她要换这窗纱?因为“原来的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翠上加绿就不够出挑,得用银红才能有参差的对照。色彩张力一下子就出来了。
曹雪芹本人就是江宁织造出身的贵公子,一等一的面料行家,《红楼梦》也算得上是浓缩的明清织绣史。什么人用什么面料,各属什么等级,乃至怎么打理,都讲的具体而微。我一直到现在都迷恋服装的面料材质,潜意识里也是小时候心里埋下的种子。
曹雪芹还讲出了一个真谛。越是真正“白玉为堂金做马”的上流之家,越是崇尚“老”跟“旧”。譬如王夫人屋里半旧的青缎靠垫,湘云半旧不新的五彩绣花袄,乃至旧灯罩(贾母还会嘱咐宝玉站远些,以免灯笼穗子上落的灰扑了眼睛)。很多面料比人的年纪还大。
这一点与欧洲大多贵族伯爵家中的审美情趣是不谋而合的。当然因为只有好东西才会用旧,传家宝一样流传下去。崭新的美未免显得太咋咋呼呼,缺少时间沉淀后的醇厚积累。另一层暗示是:哪怕你再上好的玩意儿,在我们家也是日常消耗品,不当回事的。像软烟罗这样珍贵的面料,在贾府却是堆山填海,仓库里呆着要发霉。
这里的“半旧”就流动着一种大家气象,家里到处崭新到发亮的该是时常擦抹的小康之家,真正的贵族要的是陈年纹饰、细烛氛围,少不了斑驳古旧和尘灰漫漫。有点类似保罗福赛尔在《格调》里提到的“旧物崇拜”,你不晓得这古董香盒背后是一首诗、一篇故事还是一位远年美人,历史感为它镀上更为迷人的光晕。
能懂得“老东西”的妙处,已经是一种美学概念的进阶了。
?《旧时之美》白洲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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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本是《旧时之美》,作者白洲正子是日本上世纪最有名的贵族女性,同时也是能剧演员、古董收藏家,自己也写了好多年专栏。这本书写于日本战后,正是美最凋零的时刻。白洲正子就走遍日本各地,把跟许多风华绝代的文化巨匠们的对话、与各种美物的相遇,都写进这本随笔录,挽救美于消散之中。
白洲正子本人
这一本其实大可以跟《红楼梦》连起来读,都是教人懂得欣赏从前的美丽。不同的是,前者是有点宗教式的旧物崇拜,白洲正子则以旧时之物跟旧时之人记录时光的流逝与存留下的美,有时美更超越了流逝,隐隐有了不朽的味道。
她说:旧时之美需要回到原点。让我想起三宅一生的作品,你很难看到衣服里的勾边线脚,也不会有什么夸张剪裁主宰人的身体。比起素来复杂艳丽的现代时装,他的作品更像「A piece of cloth」,一块布。
▲ Ellen Van Schylenburch in Issey Miyake Dress, 1986这就叫减少服装的喧嚣,把诠释权还给穿的人。三宅一生的衣服像一团不定型的云或者雾,圆润、柔软或者方正、尖锐,难道不是要由不同人各自来决定的吗?太依赖服装语言的下场就是会忽略掉自己内心的声音,“回到原点”正是对服装反客为主的反抗。
她还讲我们对待美的态度,要像茶道中的那句“追其本源,茶事之会,为一期一会”。当然这个概念现在已被滥用,其实真正的“一期一会”指的是一生或许只有一次相会,哪怕再见也无法重现此时此刻。
凡是相遇就总有分别的一刻,接受无常而咀嚼相思,这种“不完满”又跟残缺阴翳之美的底色相通,都流动在日本顶尖时装大师的作品中,完成了从人到衣,最终回归到人的轮转。
总的来说,这不是一本写时尚的书,白洲正子更像把我们领到跟美的人和物相遇的片刻,此时技和法都不那么重要了,发现美、欣赏并感恩美才是她抛给我们更郑重的课题。
像她自己说的:
“一路上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美,也结交了众多良师益友,其中既有来自‘雪国’越后的盲人歌女,也有大岛上视泥土和蓝染为生命的染织匠人,还有晚年的梅原龙三郎先生,他一直在梦中追寻着手中画笔难以描绘的美妙色彩。现在回想起来,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便是在有生之年珍惜当下、活出精彩的道理。”《旧时之美》
是时候把时光的袍子从大衣柜里翻出,拿到太阳底下抖一抖、晒一晒,直到它重现旧时之美。
?《对照记》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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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要讲到我的灵魂偶像张爱玲了!
近代小说家无一人可与张爱玲比懂时装。张对衣物的设计与颜色何等敏锐?她的美学智慧是流动的,五官相通的。譬如衣服也是音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音乐调子变成伦巴舞曲,则又像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连衣服也成了一整幕歌剧。
《心经》里一个女孩子“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结尾处佟振保半夜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著。”拿空鞋子做森森然的鬼魅意喻,没有比这更张爱玲了。
久而久之,白玫瑰便成了胸前的白饭粒
服饰写到这里已不再是仅仅对人体轮廓的烘云托月,它有了人的情,寄托了生命状态,真正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
我们张爱玲女士有一点非常牛,很多女作家望尘莫及,她写的想的全都能穿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是最佳模特。天赐她现代模特般的好骨骼身材,奇装异服确实很展现得出,又有一张模特的高冷时髦脸,表现力也是很强。
当年与女明星李香兰合影,女作家慵慵懒懒摊在椅子上摆pose,陈丝缎面料子做的半长印花洋裙,配白色鱼嘴鞋,狷介地垂着眼晴半侧过头去,衬的一旁纯色旗袍的女明星站得毕恭毕敬,倒像个女作家了。
张爱玲跟影星李香兰
而且张爱玲自己还是时装设计师,书里有一张她亲手画的旗袍设计草图,巨细靡遗跟朋友交代如何滚边、选什么颜色、挑什么花纽,三件旗袍画下来像三个细颈花瓶。
她还给自己小说里的女主角设计衣服,不仅摩登且符合各人身份↓
四十年代的时候她跟好友炎樱一起合办过时装店,专门给人家度身订做衣服。广告是正经登在杂志上的:「炎樱姊妹与张爱玲合办炎樱时装设计大衣 旗袍 背心 袄裤 西式衣裙电话三八一三五 下午三时至八时」当然具体营业情况我们现在已不可知了,不过可以参考她帮苏青的一件黑呢大衣出的设计主意:她建议苏青先去掉大衣上的翻领和装饰性的褶子,再消灭掉肩头垫高跟方形大口袋,完全走极简主义风。改着改着,苏青觉得有些心慌:“纽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有没有纽扣张爱玲当然不会在意,她的设计风格实在超前,有时候做出来的衣服连她自己都诧异“这可穿的出去么”,但犹豫只是一小会儿,下一次照常坦然穿着出门。
比如有次别人看她走在街上,身上是一件欧洲古代的内衬鲸鱼骨架子撑开的裙子,她把原来的长裙改成短裙,又把裙摆缩小,活像穿了一只灯笼 。所以四十年代的上海小报,会用诸如“奇装炫人的女作家”这样的标题来讲她。
我懂得这份爱奇装异服的心,像她自己在《更衣记》里讲的:“……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因此奇装也好异服也罢,都是对从前迂缓压抑的女性时尚的反抗。
《对照记》里面有很多张爱玲自己的服装记录。这本书收录了她与家人的54张旧年照片,用图文对照的形式完成了张爱玲“别致而又漂亮的人生谢幕”。对张迷来说自然如获珍宝。张爱玲的时尚贡献是她全部的作品。这本可作为一个终曲。也许是读她的文字多了,给了我很多大胆穿衣的勇气,充满想象力的搭配跟炽烈自由的色彩。奇奇怪怪、不合时宜这些都没关系,张不早就说过,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大量流出》许舜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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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舜英,华文广告界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
我对她的了解始于那一句“如果你在其他百货公司得了购物冷感症,请到中兴百货接受治疗”,心想怎么会有广告对顾客这样高高在上?仿佛药铺的冷面大夫面无表情喊你去抓药,让人不情不愿却只能乖乖听话。后来知道写这广告的人是一代文案天后许舜英,也知道她这系列广告词一出,中兴百货陡增28倍营业量。
流行是安全的,风格是危险的她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这本《大量流出》。熟悉许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她最擅长【意识形态】文案,像迷幻的现代诗。
到服装店培养气质,到书店展示服装
但不论如何你都该想想,
有了胸部之后,你还需要什么?脑袋。
有了爱情之后,你还需什么?脑袋。
有了钱之后,你还需要什么?脑袋。
有了Armani之后,你还需什么?脑袋。
有了知识之后,你还需要什么?知识。
许舜英
你可以讲她功利,讲她商业,但我更乐于把她写的说不出是诗、是偈语、还是政治寓言的文案,当做对时尚边际的一次另类探索。
经典中的经典之“三日不购物便觉灵魂可憎”譬如“没有印度焚香就没有东方禅,没有好鞋就不会懂足裸的魅力,没有矿泉水、pret-a-porter、高级维他命、电子锅、抹茶牛奶、畅销书,历史就什么都不是。”不单是为购物狂正名,更像给同她一样的“物”痴来了个隔空击掌,心里是“我懂你”的隐秘赞赏。
一条原则是要诱惑而不要迎合,如Comme des Garcons的单性香水或是Martin Margiela把旧毛线袜改成毛衣,有趣的概念让一切挑逗都有了根据,有能力挑逗就总不会在时髦竞赛里落了下风。
许舜英有一段对shopping mall的比喻非常绝,她说超级市场比安迪沃霍尔更安迪沃霍尔,因为“绝对的平板,深刻的单调,激情的重复”;购物清单呢,可以看作“还未被命名的欲望需求”,购物发票则是“欲望的偶然放射物”……
清醒地购物,戏谑地审视,是我心里的第一会买又识货之人。
为什么生活在上海是幸福的?英气,理想中美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