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暂坐》

说来也巧,正好是在去西安的路途中,看完了平凹叔的新作《暂坐》。

《暂坐》刻画了当代西京城里一众追求生活品质,经济独立,精明能干而又有情有义的单身女性群像,人称“西京十二玉”,名唤:海若(暂坐茶庄老板)、冯迎(画家)、应丽后(包租婆)、陆以可(广告公司老板)、夏自花(模特)、司一楠(红木家具店老板)、徐栖(?)、希立水(汽车专卖店老板)、虞本温(火锅店老板)、向其语(理疗馆老板)、严念初(医疗器械销售)、伊娃(俄罗斯留学生?)、辛起(香港老板二奶?),当然,还有一个“护玉使者”:西京城的大作家羿光。
小说以夏自花患白血病住院姊妹们轮流到医院看护为明线,以冯迎出国访问若隐若现的消息、海若一直请不来的活佛以及对市领导贪腐案的调查为暗线,穿插了众姊妹聚会吃火锅,陆以可拉广告,应丽后讨债,辛起搬家,小唐配合调查,夏自花的身后事处理等等吃喝拉撒的人间琐事,以“人物+地点”的方式,分三十五章,讲述了在西京城奋力打拼的一群特立独行的先锋女性抱团取暖的生活方式。
书并不厚,二十一万字,由于先前俺已经看过一部分,在高铁上还没等到西安就翻完了。想着总要码几句读后感吧,于是俺又把平凹叔写得情真意切的“后记”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但还是没能理出个头绪来。合卷闭目,发现连“西京十二玉”的名字也记不全(大概能记起六、七个,真是不服老不行啊!)。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雾霾笼罩下飞快退后的关中平原,俺仿佛闻到了秸秆焚烧的味道。
要说吧,小说中俺觉着只有羿光活得得劲儿,便宜占尽还平安着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大概就是很多文人的理想生活吧!)。而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十二玉,其实结局都挺悲催,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愁的愁,看似独立要强,实则独木难支,她们一心想通过财务自由来摆脱命运的束缚,或者皈依向佛来求得内心的平衡,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作弄(或者说欲望的作弄)。她们因暂坐而聚,又因暂坐而散,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想想还挺悲哀的。好在文末平凹叔让伊娃和辛起去了圣彼得堡,真心希望这对Knaller Frauen(注:屌丝女士)能够在那儿冲破雾霾打开人生的另一片天空。

《暂坐》是平凹叔精心打磨的撑杆跳之作,在谋篇布局、义理层次上俺没有资格评说,只觉着平凹叔的文字越发老辣,飞花摘叶,无招胜有招,看似平淡无奇,处处暗藏禅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细细品味,回味无穷。随手摘抄几句:
经济不好的城市饭馆多,混得艰难的男人关心政治么。
古时候能书法的都是文人,哪有专门书法家?他们倒是吃我盘中餐!
谁不爱钱呀,都是别人干指头蘸盐向他白要书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诋毁。
当今的作家、书画家算什么呀,世上的道和理,古人都已讲透讲完了,后人仅仅是变着法儿地解释罢了。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一个德行,平常里你瞧他们嘴头子下笔头子下天花乱坠,水都能点上灯,一旦有了事骨头就是面捏的,比谁都软。
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
小说中基本上都是这般你来我往,平铺直叙的对话。貌似家长里短,稀松平常,实则大道至简、大巧若拙,表达难度是极高的。平凹叔在后记中说:“但我偏要这样叙述的。处理这些说话,一尽地平稳,笨着,憨着,涩着,拿捏得住,我觉得更显得肯定和有力量,也更能保持它长久的味道。“
深以为然,佩服之至。

再说说小说中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
一是海若,她是暂坐茶庄的老板,也是众姊妹中的核心人物。她精明能干,热情善良,在西京城复杂的政商环境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把众姊妹聚在一起,不能说起初没有一点搞小团体发展商业利益的考虑,但在对姊妹们不管生活上还是生意上,她确实是全情投入的,为人大方,处事公道,且面面俱到,像个大姐的样子。
她也很知性,佛堂的设计、壁画、摆件,都很有文化底蕴;她礼佛参佛的道行修为,也比众姊妹深厚,应该是达到一定层次的;她和徐栖去大剧院看西京鼓乐,讲起来也头头是道,什么行乐、耍曲、歌章、铜鼓,一套一套的。要说她与弈光是蛮般配的,但弈光恁是没有碰过她,可见再怎么一往情深,终敌不过一把嫩草。
可惜的是海若精明不聪明:她帮应丽后讨债是好心,但联系讨债公司,这明摆就是糊涂了,她还忙前忙后地张罗,结果帮了倒忙。她未经任何审核,便接纳辛起入伙姊妹,并答应帮她搬家,结果把辛起的老公引来寻衅滋事,最终酿成茶庄爆炸。她结交秘书长、结交吴老板,好像攀上了高枝,却不知这高枝长在深坑里。她是结网的蜘蛛,也是被网粘住的虫子;她既是女强人,又是弱女子。最后她能够出来与否,不得而知。海若的命运,令人唏嘘。
一是弈光,他是西京城的大作家,兼工书画,既是市委书记的座上宾,也是众姊妹的蓝颜知己(贾宝玉?),要与《废都》中的庄之蝶比较,弈光应该算得上是庄之蝶的觉醒版,贪财好色,却取之有道,光明正大。
文中胖子抱怨羿光的字太贵了,羿光说:贵是贵,你买了去都是办升迁呀,揽工程呀,货款呀的大事么。胖子说:这倒是,人家点名只要你的。羿光说:那你吃肉我喝个汤么。这个桥段,羿光就更像是平凹叔在写自己了(网传平凹叔在工作室贴有敬告:十七年元月始,书法,四尺十万,四尺斗方或三尺七万,牌匾一字四万)。其实人性就是这样,花了钱觉得不值,那你何必求人写?不花钱又不珍惜,人又何必写给你。
说到色,羿光倒也磊落,自诩是喜欢美好的事物。他在文中出场时,是朋友范伯生上门寻他,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一敲门便没了动静,范便下楼去等,不一会儿就见一长腿细腰、灰发红唇的女子走出来,再去敲门时门便开了(是朋友就得有默契么!)。初识伊娃,羿光也毫不掩饰对伊娃的觊觎,后来在工作室里更是强吻伊娃,并索取头发绕圈装瓶,还有那个精心策划想开洋荤没开成的迷离夜,足够让人浮想连篇了。这种写法,比起《废都》里此处省略多少多少字,不知高明多少。当然还有,羿光凌晨三点打电话给海若说需要你来,海若会错意,坐在沙发上,感觉到一种热流从脚到了头顶,内心好像有一个毛茸茸的猫头抬起来,又好像一颗种子发了苗头从土里往上拱。之后海若沐浴更衣,特意换上黑色网格匆匆赶去羿光家,却被告知冯迎的死讯。满心幻想的约会,变成当头一棒的打击,平凹叔的黑色幽默已经耍得炉火纯青了。
还有一个是辛起,其实俺也很疑惑为什么是她,文中另外还有严念初、应丽后、希立水、司一楠应该都比她更有写头。但俺想,可能她是“西京十二玉”中最不够格的一个吧。
她来自陕南农村(接近俺的老家),人长的洋气漂亮,但身无长技,谈不上了精明,甚至有些蠢。在被香港老头骗色之后,一度想到香港以人工受孕的方式,养出小孩后再去找香港老头要说法,真是傻得可怜,笨得够呛,幸好最后没去成。
她为了离婚与老公分居在外租房住,并悄悄地通过“蚂蚁搬家”的方式把家里的好东西往外拿,但实在是效率低下,最后总算通过海若她们帮忙叫了汽车来装,竟然是全部搬空,片甲不留,冰箱、电视、洗衣机、马扎,竹篮、电插板,连一个泡脚桶也不放过,实在是叫人无语。难怪连店员小唐都看不起,说:这不是穷不穷的事,就是穷,都是有原因的。
她租住在城中村,外部环境脏乱差不说,每晚都在几无隔音的叫床声中入眠,她心中毫无波澜。伊娃陪她逛商场,她就看呀试呀,啥也不买,最后试中一条皮裤,伊娃实在看不下去说别脱了送给她,她也就穿着了。在应丽后家搓麻将,打一通宵输了二百元,剩二百八十元零线数了三遍,她还感叹一件衣服没了,搞得应丽后又塞给她三百元。平凹叔也是陕南人么,把自己乡党刻画的这么入木三分,一个可怜又可恨、蝌蚪跟鱼混的农村妹子形象跃然纸上,真切而生动,这到底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作为半个乡党,看的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平凹叔的《暂坐》为我们展现了一群都市独立女性的生活画卷,她们鲜衣怒马,妆容精致,经济上独立,事业上成功,可物质的丰盈仍不能够让她们获得精神上的救赎,所以才有了暂坐茶庄的抱团取暖,姐妹相称。表面上她们潇洒自在,离开了男人依然过得活色生香,但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对权力的依附,对金钱的贪婪,对人情的势利。迟迟等不来的活佛,其实就是我们心中心魔未除的隐喻。须知: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心若浮沉,浅笑安然。
今天我们看别人的故事,岂知别人也在看我们的表演。最怕的就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这正是:
你我皆凡人,生在尘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七嘴八舌议,流言蜚语缠。
灾祸从口出,须知要寡言。
东奔西走忙,追名逐利烦。
人生本过客,暂坐茶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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