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深,村落静默着,夜空,悬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大地已经沉睡。除了阵阵微风轻轻地吹着和偶尔一声狗的吠叫声,冷落的村庄是寂静无声的。
云雷躺在院里那张摇椅上闭着双眼,两只胳膊耷拉在摇椅两侧,前后晃动着,如那六月天麦地里的稻草人。
此刻,他觉得自己烦恼到了极点,早上的一幕如电影般在眼前掠过……
媳妇叶子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无理由地变着法儿和他找茬。
五年前,云雷刚毕业,他和媳妇叶子决定在城里靠着自己打拼来创业,刚到城里时干过装卸,摆过地摊,甚至有一段时间,云雷还干过掏下水道的苦力,可那时的叶子就算是穿着薄薄的凉鞋踩着硌脚的石子路上时她也从没叫过苦。
三年前,随着宝贝儿子北北的出生,云雷也靠着自己的打拼在城里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每天虽然忙碌,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可就在上个月,叶子发烧感冒从医院回来后,家里就开始了不断地争吵,起初云雷以为是自己忙没陪叶子去医院,叶子和他使性子。可是又不像。叶子整日紧锁着眉,身体也开始消瘦,更让云雷想不明白的是,往日叶子一度认为他抽烟帅的动作,忽然间为啥使叶子那么恶心。甚至,叶子恶心他吃饭吧唧嘴,恶心他的脚臭味,最让云雷不能理解的是晚上他进卧室后叶子就会抱着被子一个人睡沙发。
好几次他都想和叶子谈论心中的疑惑,可话到嘴边硬生生咽回去,算了,也许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然而,一场硝烟最终在早上还是没有避免。起床后,云雷正在卫生间刷牙,叶子走了进来,云雷吐出满嘴牙膏沫冲叶子咧了一下嘴。这一咧嘴不要紧,惹得叶子“哇”地趴在浴池边吐了起来。
云雷看了先是停下刷牙的动作,接着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叶子,我问你,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云雷的语气有些愤怒。
“如果你无法忍受,可以选择茶铺搬家另起炉灶的。”叶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来好好谈谈。”
“我和你没得谈。”叶子说完走出卫生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半躺着身体。
云雷看着镜中的自己,积压在心头的火在这一刻再也压制不住,他用毛巾使劲擦了嘴上的牙膏沫,扔下手中的毛巾冲进客厅。
“行,叶子,你想离婚对吗?离就离,现在离婚的事每天多的相当于驴毛、牛毛和庄稼地里的草一样多,你以为我会怕吗?不就是把一个大红钢印儿,压在一个像结婚证一样的本子上吗?”云雷的气愤到了极点,他的声音由低到高,吼叫起来,脸色发青,脖子上的青筋胀得像要爆炸的样子,手在茶几上捶得砰砰响。
叶子从沙发上坐起身,说:“好,早离早散”。说完,她站起来提包向门口走去。
“你总得告诉我,到底为啥吧?”云雷拉住要出门的叶子。
“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叶子掰开云雷的手,轻淡地笑了笑,走出门去。
云雷从来没见过叶子刚才的笑,他觉得叶子的这种笑隐含着低沉抑郁,似乎又能看出笑里藏了一种无尽的凄凉。
叶子刚出门后,儿子北北就醒了。小家伙蹬着一双莲藕似的胖乎乎的小腿赖在床上,要妈妈穿衣服。云雷只好趴在床上给儿子当大马骑,三岁的北北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得的,一双小手搂着云雷的脖子在云雷的背上显得异常兴奋,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云雷似乎也忘记了刚才和叶子争吵的不快,父子俩在床上爬着笑着,简直像一对活宝。
中午,儿子开始哭闹要妈妈,任云雷怎么哄也不起作用,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云雷也为自己早上的怒火开始后悔。他用手机一遍一遍拨着叶子的号码,叶子关机。
这个傻女人会去哪儿呢?难道她真如所说已经不爱他了吗?不会的,就算叶子不再爱他,也不会不爱儿子的,儿子在她心中,比她自己的命都珍贵,那她?
黄昏时,他抱着哭闹的儿子,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云雷想,说不定叶子是回来看母亲的,她和婆婆关系情同母女,好多次云雷忙走不开,都是叶子一次一次独自带着儿子回来陪母亲吃饭,陪母亲聊天。
等他抱着儿子走进小院时,母亲接过小孙孙好一番亲吻。
“小雷,妈能和你说会儿话吗?”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云雷身边。
云雷睁开眼,忙从摇椅上站起身,让母亲坐下,自己则揉揉坐得发麻的屁股,站在母亲身边。
“妈,我是您儿子有啥话您说。”
“妈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和叶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
“妈,没有。叶子今天忙,这不特地让我带北北回来看您的。”
“别骗妈了,我打过电话,叶子关机。”母亲停顿了一下又说:“去找叶子回家吧。”
一种对自己的不满涌上云雷的心头。母亲已经老了,自己却不能陪伴在老人身边,竟还要老人为他来操心。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云雷的心思,说:“小雷啊,农村有句老话叫‘羊丢羊群找,媳妇丢了娘家找’,这倒不是说叶子娘家不好,而是每一个女儿受到委屈时,第一个倾诉的对象是她的母亲,今晚太晚,明天去叶子家吧。”
云雷点着头,扶母亲进了屋。
躺在母亲为他铺好的炕上,云雷睡意全消,他想起和叶子恋爱时的情景。
那时,他俩虽在同一座城里上学,却不在同一所学校。叶子在城南,他在城北。两人约定每两个礼拜见一面,叶子坐车向北走,他向南走,城中相见。叶子说,这样公平,他笑她鬼丫头。
在古城墙那片绿草坪上,云雷和叶子没有过任何亲密,却保持着一种至高的追求,他们谈历史,谈学习,谈未来,谈梦想。这让云雷当时的很多同学都十分不解,既不谈情说爱,非得保持一定距离呆在一起,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有什么意义呢?但云雷觉得有意义。
他知道,叶子依赖他,他也是叶子心中永远的云雷,在纯洁的感情里,他们目视对方,一切都是平静的,美好的。记得,叶子第一次带他回家见父母时,叶子的母亲端详完云雷后,拉着叶子回到了里屋,留云雷一个人在客厅更加紧张不安,而叶子和母亲的对话却从里屋传出。
“我没有看到他身上有任何一个特殊的地方。”
“妈,那是你还对他不够了解。”
“那你说,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人好。”
“就只是人好吗?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比他好的人多了去了。”
“妈,可对我好的人只有他一个。”
“你大了,妈管不了你,也无权干涉你的婚姻恋爱,只是更想确定,他用什么来保证你的幸福。”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幸福的。”
云雷躺在枕上再一次拨了叶子的号码,还是关机,她会去哪里呢?一股莫大的担心涌入云雷的心头。他不停地辗转反侧着。睡梦的柔衣顽固地不肯覆盖他的心,眼睛已枯酸得肿胀,理智也不止十次地告诫他,叶子会没事的,她只是使使小性子罢了。但是,思绪却还是在担心着她,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云雷就来到了叶子出生的那个小镇。小镇逢集日,四邻八村的人都渐渐涌入集市中,人影晃动,叫卖声此起彼伏,小镇显得繁华热闹。
云雷离开集市走进叶子家那条偏僻的小巷中。小巷用大青石条铺成的小道踩上去咯噔咯噔直响,巷中几户老屋的屋檐上,长着苔藓,翘起的屋瓦似乎在向云雷显示着这里的安静和集市上的热闹,仿佛处于两个世界。
门开了,是叶子妈妈给云雷开的。
“你咋来了?”叶子妈妈的语气中还带着像当年一样不喜欢云雷的口气。
“妈,叶子回来了吗?”云雷话出口后有了些后悔,因为在叶子妈妈的语气中,他已经得到叶子没有回来的肯定。
“叶子咋了?你俩吵架了吗?你打她了?”叶子妈妈犹如炮竹般的问话直向云雷。
“妈,没有没有,我俩昨天发生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一时气愤离开了家,我担心她,看她回没回来?”云雷压低了说话的声音,生怕声调高一点,惹得丈母娘生气。
“小小的不愉快?”叶子妈妈扔下手中正在擦拭家具的抹布,竖起了眉毛,脸色一下子紧绷起来。“你别在这儿没睡打呼噜,装了,我自个儿生的闺女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你若不是伤到她的心,她能离家出走吗?你如果没有动手打她,她能冷透心扔下北北离家出走?”
云雷逃似的离开了叶子家,他不怪丈母娘对他的指责,娘身边的闺女,骨头里边的肉,搁哪位当妈的,听了闺女离家出走后能平静,能不指责。他知道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到了叶子,不是为了向丈母娘来证实自己没动手,而是他真的担心。
回到城里,从叶子的同学、朋友处一个一个找起。走了几家,打了多少通电话,云雷脑子一团糟。
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电话里,母亲告诉他北北很乖,可是当母亲说这话时,云雷分明听到儿子嘶哑的哭声。他突然间想喝酒,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此刻的懊悔。
瓶里的酒快见底时,他想起和叶子刚来到这座小城时,有一次他装卸下班时已是深夜。就在快要到家的那条街上,老远就看到路灯下有两个人影,等快要走近的时候,云雷看到了,是叶子,叶子身边还有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时想用手拉叶子,叶子极力躲避着。刹那间,云雷心中燃烧起最为猛烈的仇恨,也暴怒到了极点,像一头困在洞穴陷于绝境的猛兽,上前抓住那个男人,恨不得把那个男人咬死撕碎。
后来是叶子拉住了他,那个男人也趁机仓皇出逃。
“为什么不让我打?你俩是约好的?”云雷气冲冲地冲着叶子吼着。
“不,我不认识他。”叶子委屈地辩解道。
“那你为什么不喊人?”
“我怕喊了,街坊邻居知道后,我脸往哪搁。”
“要是我再晚回来一点,你就被他……到时你怎么跟我说。”
“要真那样,我就死。”
“死?你以为你死了,就是贞洁烈女吗?狗屁。”
“我……”
“你什么?”
“我只是等不到你回来,担心你才出来的。”
……
傻媳妇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万一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怎么办?云雷真想大哭一场,他把面孔贴在冰冷的酒杯上,想感受酒杯的冰冷,想用手捏碎酒杯,他想,如果捂着被扎破的手指时,心会不会不这般疼。
酒吧里的音乐也随着云雷的情绪慢慢变得低沉起来。
“老板,再来一瓶白的。”云雷冲着老板喊的同时,被人从身后狠狠地拍了一下肩。
“汪洋,怎么会是你?”云雷回头抬起醉眼还想说什么时,身子已软软地从椅子上跌到地面,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缕阳光,横照在床铺,细细的尘埃,在苍白的光柱里舞动。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云雷一下子惊坐起来,脑袋疼得像快要裂开一样。
“你醒了”汪洋端着一杯水递给云雷。
云雷接过水杯,“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哥们是医生。”
“别开玩笑了,我就只多喝了一杯,不至于劳你大驾的。”
云雷说着穿好鞋,准备离开。叶子离家三天了,他想,如果今天还找不到叶子,他就报警。
“对,你不至于看医生,但是叶子需要。”汪洋说着来在窗前拉开窗帘。
“叶子?你见到叶子了?快告诉我她在哪?”云雷抓住汪洋的手,仿佛黑暗中见到一缕亮光。
“云雷啊云雷,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只知道忙忙忙,可你知道这一年来,你对叶子的关心减少了多少吗?”
“你在教训我?”
“不是,我现在是以一名医生的职责在和病人家属谈话。”
“病人?”云雷重复了病人两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听力似乎出了问题。
“对,叶子查出了晚期肝癌,她选择离开你独自去面对死亡。昨天她离开你后去了公园的后山。癌结节的破裂出血引发了剧痛并休克,幸好被公园工作人员发现及时送到医院。”
“这种病能治好的对不对?”云雷跌坐在床边,泪眼巴巴地看着汪洋,他现在觉得,也许只有这位从小一起玩大的哥们才能把叶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如果是早期发现,通过治疗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像叶子这样的晚期患者,肿细胞已经扩散,治疗起来会很慢,也很难,你是她的家人,在这方面家属必须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汪洋说着在云雷的肩上拍了拍。
“告诉我实话,她的生命剩多长时间?”
“也许会是六个月,也许只剩不到三个月。”汪洋说时没有看云雷,而是来到窗前偷偷抹了眼泪。
“带我去见叶子吧。”云雷声音颤抖地说。
走进病房时,叶子正输着液体,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苍白……
“叶子……”云雷握着叶子的手,鼻子一酸,禁不住流下了泪。
“你咋来了?”叶子睁开眼看着云雷,无力地想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珠,手抬了抬又放下。
“大老爷们,掉哪门子泪嘛,我就是感冒,输完这瓶就好了。”
“汪洋都告诉我了,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选择独自面对?”
“我上网查了,得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医生的工作也只是从帮助病人恢复转向减轻病人的痛苦,我不想拖累你。”叶子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串不断向下滴落的眼泪。
“傻瓜,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会活得没有灵魂,没有意义。”
“云雷,对不起,我每天找茬和你吵,就是想让你来恨我,只有你越恨我,到我走的那天你才不会悲伤,对不起。”
“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云雷紧紧地握着叶子的手,生怕自己一放手叶子就会永远离开他。
“云雷,我想儿子了。”
“我答应你,一会儿就去接儿子来陪你,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许离开我和儿子,好吗?”
“嗯。”叶子在云雷的怀里眼里含着泪花,嘴角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高志飞,陕西定边县郝滩镇白坑村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