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包茂高速,透过车窗,刚收获过的一片玉米田里,放养着大大小小十几头牛。干枯的玉米杆叶厚实地铺了一地,这些牛有卧着晒暖阳的,有悠闲地在踱步的,还有几头小犊子在蹦跳着撒欢儿。多年没有和牛亲近了,偶儿瞥见,一种眷恋涌入心头,记忆的闸门也随着这副画卷打开:我那遥远的村庄、牛群……
那个时候的乡村是一个百十口人的小村子,十多头牛负载着村里二百多亩的坡洼地。拦牛的人姓苗,罗圈腿,走路一摇一摆,我们叫他苗叔,背地里称他“苗拐子”。苗叔祖籍河南,是自小跟着他姑逃荒而来的,可能是他的腿驮不起身子吧,个子长到不足五尺就再没长。那时运动一个挨着一个,苗叔在扫盲班识了些字,心眼活,表现也积极,优先入了党。当时,公社要在每个大队弄个话务员,他没费多少周折自然就当上了。那机子是个黑色的老疙瘩,连接在两节特大的干电池上,机身上有个手柄,一摇,里面叮铃铃地响。
苗叔成了话务员后,人也气派了,穿戴比别人阔,大家都感觉他活出了窝囊。可有那么一天,村里几个插队的北京女知青里一位出身不好的女子,却躲在屋里哭得红眉泪眼的,据说是她在苗叔那儿摇电话机时,苗叔对她肢体骚扰了。
也许苗叔自知不占理儿,或许他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便也不吭声。这事还是让队里管事的知情了,怕他日久出乱子,就把苗叔的话务员给撤了。
苗叔则成了女人们谈论起来都惧怕的角儿,更别说会有谁家女子愿意嫁给他。 后来,队里为了照顾他,让他做了牛倌。自从拦了牛,苗叔像是换了个人,从不愿串门,也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扎眼,每天背着个干粮袋,拿根鞭子,以牛为伴。这十多头牛是村人的命根子,苗叔知道自己的责任,春夏秋冬早出晚归。
大概是他太过寂寞了,有一次,趁我不上课时,便带我去地里挖远志、野柴胡等一些药材。他把自己挖的药材都塞给了我,说是上学要花销,拿去换几个钱。
我自然感激,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周末,或者是假期,我都喜欢跟他去拦牛。时间长了,竟惊奇地发现,苗叔拦牛还真有一套本事,他不仅给每头牛都起了名字,什么“黑眼圈”,“独角龙”,“花公主”,“一条筋”等,还把这些家伙调教得都服服帖帖的,如果哪头牛耍性子,他喊声名字,一土疙瘩甩过去,那牛就乖乖地站定,抬头怔怔地看着苗叔,见主子不再发火了,才悄悄低头啃草。
这牛群里最好强的要数“二愣子”了,这是一头健壮的秦川公牛,这群氏族里的“女性”,别的牛是根本沾不上边的,如果哪头犍牛敢在异性身边骚情,“二愣子”就会立马冲杀过去,瞪起圆滚滚的眼睛,伸出一双锋利的犄角,便不战而胜亲呢地把相好的领走。那头败退的犍牛只好用鼻子嗅嗅母牛洒过的尿迹,高高地抬起头,悲伤地仰天长叹。
有次, 苗叔看到这时,就叹息说,”二愣子”命好,这么多的婆姨。我那时还小,不懂他的心思,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哀怨和无奈。苗叔似乎对“二楞子”有些嫉妒,却不惩罚它,有时还给它吃偏食。他说“二愣子”是牛群里的顶梁柱,耕地独身拉犁,还要给异性配种,不敢让它衰了精力,再说这头牛是队上贷款买回来的。
听着苗叔的话,抬头看这些牛,可不,虽然繁重的农活把它们累得筋骨突出,可春天的水草仍然把这些生灵滋润得油光发亮,个个显出青春的气息。那些公牛们,身材高大,四只碗口般的蹄子能把地里踩出深深的蹄窝,一对尖角向前方炫耀着,无不显示出彪悍的雄风。尤其是那些母牛,体态苗条,肚下的一对乳房就像两座小山包,常常勾得那些公牛魂不守舍,引发一场场格斗。“独角龙”就是被“二愣子”一个猛刺丢掉了一只犄角,落荒而逃,拜了下风的,那狼狈劲特有意思。我最喜欢看牛抵架,每每遇到有些牛为争风吃醋相互叫劲的时侯,苗叔就急得喊骂,扔土块,却不起丝毫作用了。为防止在这荒坡陡洼出现意外,他就一拐一拐地赶紧小跑前去,把这些好斗者赶到一块平坦地方,用鞭子惩罚,多数牛挨了鞭子也就老实了,卧在地上闭目反着刍,悠闲地享受着几只白脖子野鸭在它们身上跳来跳去啄虱子的惬意。只有那公牛仍死不改悔,情意绵绵地依偎着它的伴侣调情。
正午的太阳让人困得慌,不觉中有些睡意袭上眼帘。苗叔在身上摸出烟袋,折了根蒿草杆捅着烟锅子说,你崽子别睡着了,地里有草虱哩,钻到身上咬人可厉害了。
苗叔的话提醒了我。草虱我是知道的,起初像绿豆颗粒那么大,潜伏在草丛中,偷偷爬在牲口身上,一头钻进去,专吸血,只吃不屙,最后长得有蓖麻那么大小,明格溜溜的,用手往出拽都很费劲的。这家伙怕火,拿烟头在它屁股上一烙,便“咕噜”掉在地上,用脚一踩,声音像鞭炮一样脆响,接着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我坐直了身,苗叔咂了几口旱烟锅,说,我给咱唱个歌吧。
说着捏了把鼻涕,清了清嗓子,便不着调儿地唱道:
一根干柴顶门哟,
哥哥不来是哄人哟。
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闪得妹子我把门空留下哟……
这到底是不是歌,我不得而知,只听见苗叔的嗓子是沙哑的,待那曲子唱完后,我瞥见他的眼角里淌出了泪,弄得我也一阵唏嘘。他用粗糙的手在眼角抹了把,便笑着说,看我都瞎叨咕些什么。看他愉快的,我就想问他和那女知青的事,话憋在嗓子眼又咽回肚里,就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眺望那蓝天上的白云、远方的山峦,近处的一棵杜梨树上,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凄哀地鸣唱。
日头落西山了,我们赶着牛群,踏着暮蔼回村了,那些牛不再是慢踏步,它们抢着跑,因为饲养场里的石槽里有泡好的饲料。这是为了让牛不掉膘,每年冬春都要添加的。苗叔步子慢,来到饲养场,这些牛都瞪着眼睛,乱哄哄地挤成一堆,似乎在埋怨主人的迟到。苗叔一声鞭子在空中炸响,开了门,轻轻闭上。牛群也不敢造次,静静地等。他把饲料给细心分好,这才又开了门,牛群便像疯了似地冲进来。“二愣子”霸道,它见那些对手和它的情侣抢食,便上前把它们用犄角抵到一边去,又伸嘴在里面叼了两口,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盆边,那些“败家子”这才战战兢兢地和异性一个槽内用餐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已走出了村小学大门,苗叔还在拦着他的牛,那些牛中已有老的不能再耕作的了。为解燃眉之急,队里又贷款买回几头年轻膘壮的牛来。再后来,分了单干,村里的耕牛都给各户分了,苗叔也不用再拦牛,成了五保户,按说应该坐享晚年的,可他的身子却染上了病,医生说,苗叔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
村里便出钱给他请医买药,却总时好时坏的。一次我见到了他,他已不是过去的模样了。脸肿胀得好似发酵的馒头,两个肩膀忽高忽低地帮助着呼吸,两眼暗淡深陷,不再注视远方,经常把头埋在裤档里,瞧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在仔细地寻找着什么。听到我打招呼,他抬头有些惊喜,一瞬间,又是那种郁闷的脸色,说到拦牛那事,他的眼珠这才活了起来。他让我好好读书,有出息了带他去北京逛逛。我想,他一定是心里还搁不下那个北京女娃。
我高中快要毕业时,正是麦穗即将上场的时候,放假回来,苗叔已埋了十多天了。他没有等到我带他去北京,就在一个向阳的山坳里永久地睡了,村里人怕他孤单,请木匠给他做了个木头女人,陪着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块生活。
一座孤零零的黄土堆,上面长着稀疏的蒿草,草在风中咝咝地响,像吹着一曲凄婉的音乐,此时,耳边似乎又飘过那熟悉的曲调:
一根干柴顶门哟,
哥哥不来是哄人哟。
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闪得妹子我把门空留下哟……
贺建平,陕西宜川壶口人,农民,喜爱文学,田间树下用心感受生活,用笔记录人生阅历,文章散见于《陕西散文论坛》,《延安日报》,《社区文化》,《文苑漫步》,《陌上草根》,《微安塞》,《飞瀑》,《宜川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