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萱荐书
序言
我们在中学学习古诗词的时候,总会说到一个词,“寄情山水”。当时,你是抱着要答对题目的心情说出来的,并没有理解到这个四个字真正的力量。
依我看,“寄情山水”作为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它是由千古文人接力式的情绪传递,最终,缔造出来的,是非常值得现代人玩味地一种情感。
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自然往往不是作为人的对立面的客观世界,而是一个能够用来作为情感寄托,甚至能和人沟通的灵性世界。中国思想中有一个核心,就是“天人合一”。
今天,我们以桐城派文章大家姚鼐的《登泰山记》作为欣赏依据,和你详细地剖析“啥叫寄情山水?”
一、中国的山水诗歌文化概念:泰山与儒家精神
山水中寄托的感情是多样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讲的是自己对于生死的感悟;柳宗元有名的《永州八记》,既有政治和生活上的双重抑郁,也有一种通过自然界来审视内心的宁静。
(一)寄情是一种独特的文化表达
我先来说一个读古人游记的诀窍,就是:很少有人是不带情绪地写风景和行程的。读中国人的这类文章,先要一把抓住文章的情绪基调,再用知人论世的方式,了解文章的背景和生平,你就能发现,古代散文家的遣词造句到底讲究在什么地方。
那么姚鼐写泰山,又是要寄托什么情感呢?
粗一看它的《登泰山记》,你就能感觉出来,这篇文章情绪高昂,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特别正能量。要说这种情绪的能量来源,得先从作者写文章的前后说起。
(二)人生际遇与所见山水的完美契合
姚鼐是安徽桐城人。你也许听说过桐城派古文,这个文学流派历时两百多年,几乎和清朝共始终。因为师徒传授和联姻,桐城在清代有许多家学渊源的文化家族,出了大量的古文家。现代人统计过,桐城派文人有1200多人。
桐城派的三大祖师是方苞、刘大櫆和姚鼐,以姚鼐的文章最好。姚鼐33岁入翰林院,41岁辞官。文章提到“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说的就是这次辞官的行程。
有种说法是姚鼐此行是因病辞官,但他特意写文章讲述自己如何踩着齐膝深的大雪登山,这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他辞官是主动的选择,官场不符合他的理想,他说过君子如果志向不得施展,就不如从容进退,免于遭遇耻辱。
(三)姚鼐,儒家君子的笃定与壮志
姚鼐这次也不是要去做隐士,他的计划是用教学和著述来实现自己的责任。登山之后,他就开始讲学和著述的生活了。
所以,姚鼐这次登山,没有什么对生命的茫然和矛盾,而是满怀摆脱羁绊的愉悦,掺杂了儒家君子的笃定和跃跃欲试的壮志。
我们要注意: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泰山。泰山代表的是儒家精神。对儒家信徒来说,登泰山本身就是一个追随孔子的仪式。
二、山水景物的象征作用:日出时分与大儒气魄
山水是大格局的人生表达,要想体味整体的气质,就必须先要品味山水的细节,也就是山水中的具体景物。咱们来读这篇文章,看姚鼐是怎么把儒家精神和内力,注入到泰山的自然山水里的?
(一)山水散文中宏大自由的写作视角
《登泰山记》的第一句是: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这里好像只是在交代地理环境,在阅读经验丰富的人眼里,其实是大手笔。为什么呢?这是从空中俯瞰泰山的境界。
泰山的特点是大,强大,伟大;相应的气质是实在、雄浑,不是云山雾罩的空灵。要概述泰山就不能纠结细节,只能从宏观去写。
可是,泰山是地理区域的最高峰,古代又没有飞机。那就真得有兼善天下的胸怀,才能用这种视角去写泰山。“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一句就像是抽象画一样,汶水、济水和长城,三个线条就把泰山的轮廓勾勒出来了。简单直接,刺入读者的眼。
姚鼐是一个方正的大儒,文要如其人,他写大势,写全局,显示的就是儒家君子的敦厚气质和胸怀。
(二)“日出”的入世象征意义
陪姚鼐一起登山的是他的好友泰安知府朱孝纯。他们沿着七千多级台阶拾级而上,经过门槛一样的天门石崖。一路上大雾弥漫,冰滑的石阶几乎没法攀登,傍晚前终于来到了山顶。
然后,姚鼐开始写泰山日出,这是他所寄托的儒家情怀的写照。日出是什么意象?一日之计,欣欣向荣,是积极入世的。
接下来便是这名篇中的名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明烛天南”就精彩了,烛是蜡烛的烛,这里当动词用,是“照耀”的意思——山上有雪,和夕阳映衬,照亮了南面的天空;
还有,他对半山云雾的形容是一个居住的“居”字,这种用法精彩与稳重兼顾,不显得艰涩、奇异。
儒家讲究气质中正平和,文辞通达而不绚烂,不能随意驰骋才华。这种节制从审美上也很好,京剧名家唱戏,一出戏里只安排少数几个精彩的唱腔;内敛含蓄的文学家,也经常是只把才华表现在几个字上。
(三)儒者的独特审美想象
我就说文章最后一句:群山在日观峰面前像一群学生拜老师一样的弯腰弓背,这就是儒生才能产生的联想。
整篇文章没有一句正面的说教,却通篇蕴含着儒家的刚毅勇猛。在写完这篇文章的四十年,姚鼐在扬州、南京等地的书院传播桐城派文学理论。要成为一代宗师,有两个重要条件:一是要足够长寿,二是要教出好学生来。
姚鼐享年84岁,教出了一大批名震文坛的弟子。在他和后学的推动下,桐城派在雍正乾隆时期达到鼎盛,形成了江苏无锡、浙江秀水等几个基地,启迪了曾国藩的“湘乡派”,影响了整个清代的文化和教育,是中国古文最后一个重要流派。从后来的文学成就看,当年姚鼐登上泰山的踌躇满志,还真不是少年的虚妄,而是大儒的格局。
三、被定义出来的山水气质
姚鼐《登泰山记》在古文里的地位,类似杜甫的《望岳》在诗歌里的地位。他们俩写泰山,怀抱的都是纯正的儒家现实主义情怀。泰山的气质是浑厚、有元气,正好适合表达儒家“胸怀天下”的高远志向。
杜甫的“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话就把泰山的境界写出来了。杜甫之后一千年,又有了姚鼐。清末文学名家王先谦说:读了这篇的人,应该搁笔不写泰山。
就像杜甫、姚鼐定义了泰山的刚健雄浑,李白则定义了庐山的仙风道骨。山水被古人登临咏叹,也就成了中国文化情感的外化。
我们今天说的山水各有气质,还不全是因为地形和地貌,也包含了由千古诗文寄托酝酿出来的文化意涵。
墨萱说:
姚鼐为桐城派所做的理论贡献,就是强调要“义理、考据、辞章”并重。一篇文章,义理就是思想内涵,辞章是外在形式,而“考据”是清代学术的主要成就,这有利于治学严谨。用今天的语言说,就是文章要兼具“思想性、学术性和文学性”。
所以,以姚鼐为代表的桐城派散文能更准确的诠释什么是“寄情山水”,那是文人胸怀的具象化表达。山水是灵动还是肃穆,并不以自然特征为标准,而应当由看山水的文人情感来决定。所以,千古文章中的这四个字真正承载的是,那千年中流淌出来的人的真性情。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