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二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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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活着好!”
近日在网上看到一篇旧日的博客,引发我对中学时代陈年往事的回忆。这篇短文《絮叨往事未了情之十三 ——老师啊,老师(之二)》作者(彬),来自于2016年3月23日 “北师大同学62级博客”,摘录部分内容如下:
“在师大二附中的六年里,许多老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初中教我们数学的是二位鹿老师,大的叫鹿笃根,小的叫鹿笃花,是姐妹俩,年纪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她们都住在北师大。听说小鹿老师的先生是师大的总务长。大鹿老师是单身,据说每周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初一是大鹿老师教我们,初二、初三都是小鹿老师教。大鹿老师很严厉,几乎没见过她的笑容。上课时如发现有谁不认真听讲,她就会让这位同学站起来听课。当时,二附中初中是男女分班的,女同学脸皮薄,很怕让站着上课。所以,大鹿老师上课,秩序是非常好的。而且,大鹿老师讲课的声音很动听,好像吟诗一般,让你觉得数学一点也不枯燥。小鹿老师总是笑容满面,几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上课时,如果发现有同学不注意听讲,她就会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敲着黑板,“笃,笃”几声,课堂马上安静。小鹿老师很擅长引导同学们讨论,特别是初二讲平面几何时,她总是让我们用多种方法来解题,还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中外数学家的故事,激发我们对数学的兴趣。由于两位鹿老师的教导,让我爱上了数学。初二下学期的一次西城区数学统考中,我得了97分,这是全校的最高分。我还在62和63年,两次参加了北京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此文作者可能是1963年毕业的校友,而我是1963年考入北京师大二附中。
鹿笃根老师
当时,在学校里经常可以看到鹿笃根老师,她没有教过我们班,但是,我确实接受过她的教育。
那是我入学的第一年,带着孩子的稚气,刚从小学步入初中,在课间休息时,我和同班男同学在一楼楼道追逐,险些撞到一位个子不高的老太太。她叫住了我们,很严肃地告诉我们“任何时间不允许在楼道追逐、打闹,想追、想跑去操场……”我刚转头看了一下和我一起追逐的同学,这老太太厉声继续说:“我在批评你,你应该看着我,不懂得尊重人吗?”这就是我和鹿老师的第一次接触。从此后,谁和我讲话,我都是目不转睛看着对方。以后每一次在行路中看到鹿老师,我都是主动打招呼,问老师好,并鞠躬行礼。
鹿笃根和文革前教过的学生
我也听到过一些有关她的传奇故事,记忆最深的是她在文革中的经历。
鹿笃根老师生于大清国宣统二年,公历1910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一,籍贯河北定兴。
定兴鹿氏是明清两朝显赫一方的名门望族,数百年官宦世家。明朝永乐初年,鹿氏一世祖鹿荣,由小兴州(今河北滦平)迁徙到直隶定兴县西江村,从此定居繁衍,至今已经600余年。自1581年第七世鹿久征中进士起,至清末鹿传霖,鹿氏家族共出了12名进士、33名举人,可谓功名显赫,“世受皇恩”。然而,有一件事超出了人们的正常思维。1924年北京政变后,11月5日又带领军队闯入紫禁城,将中国末代皇帝溥仪驱逐出宫,废为平民的也是鹿家人,当时的北洋陆军第十一师,二十二混成旅旅长鹿钟麟。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紫禁城由“皇宫”变成“故宫”。
鹿家上讲武堂、军校的不多,上新学、走“知识救国”之路,大有人在。少年时代的鹿笃根告别了为家中女孩特设的女子私塾,进入洋学堂,接受西方式的现代教育,考入国立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体育系(1931年该校并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成为当时有如凤毛麟角的女体育教师。后于1935年到师大女附中任教。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师大西迁(师大女附中没有西迁),满腔抗日热血的鹿笃根成为师大和师大附中西迁“十八罗汉”中唯一的女教师,参与创建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学校定址城固后,任附中女生指导员兼体育教员。
张在军所著《西北联大》一书中介绍西迁这段历史:卢沟桥的炮声让北平师大附中教员赵慈庚断定,北平一时不能收复,老师们不能留在这里当亡国奴,便在1937年8月至11月上旬参与附中西迁的准备工作,北平师大附中来到西安的体育教员鹿笃根、马久斋和其他专业教师等共18人,成为中国教育史上师范大学抗日西迁的“十八罗汉”。(以前师大毕业分配在附中工作算是留校工作,附中的人事归属师大)
在北京师大附中大事记中有这样的记载,“鹿笃根等十八人,诨称十八罗汉。他们绝大多数是师大历届毕业生的翘楚,有博大精深的知识,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和一丝不苟的教学态度。他们历尽千辛万苦,风餐露宿。到达城固后,自己动手,盖房屋,筹设备,自编教材。他们把师大附中的校风、传统完完全全传授下来。他们的教学各有特色,各有“绝活”。作为体育教师,鹿笃根在艰苦的条件下给学生们组建了各种球队、体操队、技巧队、游泳队。《西北联大》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高中部没有体育场,一个长条大院,面积不过一千平方米,学生们就在这里做课间操或俯卧撑。崔越阿(抗战时期西迁的附中学生)回忆说,“每天清晨同学们在鹿笃根老师带领下做长时间的跑步,跑到最后还要加速快跑。大家怀着民族仇恨为打倒日本侵略者而学习和锻炼。”
抗战胜利后,鹿笃根已经是教育界的名人,回到北京师大附中继续任教,后来由于年龄关系在师大数学系进修后改教数学课。1960年师大二附中组建后,调入二附中任教。
鹿笃根老师一生未嫁,刚调入二附中时,住在师大教工宿舍,而后住在二附中学校的一间单身教工宿舍。在二附中,从校长马余三、党支部书记姜培良以及所有的教师、职工都对她非常尊敬,我们做学生的更是如此。我收藏了一张1963年师大二附中“三八国际妇女节”纪念活动后的合影照片,第二排正中座位戴眼镜的是上级专程来慰问女教师的、北京师范大学附校办公室领导。按照咱们中国人安排座次的习惯,坐在领导左边的是二附中党支部书记姜培良,坐在右边的就是鹿笃根老师,依次往下排列,姜培良左边是校长马余三……,最左边坐着的是鹿笃根老师的妹妹鹿笃花。由此可见鹿笃根老师在师大二附中教师中的威望。
1963年,三八节合影
1966年鹿笃根准备退休了,可是一场大规模的运动开始了。8月1日学校里有人搞了红卫兵组织,白天去社会上破四旧、抄家,晚上还要批斗被非法关押在学校劳改队的领导和老师。为了方便夜里批斗、刑讯,红卫兵需要住到学校里。有几个红卫兵看上了鹿老师住的宿舍,让她腾房,搬到另外一位女老师的房间。鹿老师说自己年纪大了,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其他老师休息,最好不搬。
8月18日以后,暴力活动迅速升级,红卫兵甚至连“罪名”都没有编织好,就直接把鹿笃根老师送入了劳改队,同时占用了她的房间作为红卫兵宿舍。
当鹿笃根老师被押进劳改队,所有关在劳改队的校领导和老师们都感到十分诧异。一位教美术的老师亲口对我说过:“她有什么‘罪恶’?找不出来,(红卫兵)一条也找不出来,拿放大镜、显微镜都找不着她有什么错。”
第二天红卫兵贴出声讨鹿笃根老师罪行的大字报,内容很简单,只有十一个字,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鹿毒根是修正主义的毒根!!!”直接把鹿老师的名字改了。
被关进劳改队的鹿笃根老师问看守的红卫兵,自己为什么被关押?几个红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初中男红卫兵说:“你名字叫鹿毒(笃)根,你不是修正主义毒根,谁是毒根?像你这样的修正主义毒根不进劳改队,谁进劳改队?”鹿老师申辩说:“我名字是笃,不是毒。”“你看你自己都承认是毒,就是毒根,就是修正主义毒根嘛!你这个小老太太还敢跟我们红卫兵掰持!(北京话:争辩)”
说话间,进来几个女红卫兵,有一个是高中生,她对鹿笃根说:“我还不知道你鹿笃根的笃字,你的名字中有这个笃字,你就是反动。工人阶级、贫下中农谁认识这个字?用劳动人民不认识的字起名字,本身就是反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着,红卫兵抡起皮带就朝鹿老师打去,“你他妈的太嚣张了,敢质问我们红卫兵,你找死啊!”鹿老师双手抱住头,蹲到了墙根处,以沉默代替抗争。
鹿笃根老师上课特别认真,而且语言犀利。根据当年上过她的数学课的同学回忆,鹿老师在课堂上给初中同学们讲“直角三角形两个直角边和大于斜边”,有的同学一时搞不明白,鹿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长方形,在这个长方形中画了一条对角线,形成了两个直角三角形。鹿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请同学们回答,“一只狗站在斜线的一端,另外一端有一块骨头,狗想尽快得到这块骨头,它应该怎么走?”同学们回答道,当然是从这条斜线直接走过去。鹿老师说:“狗都明白,你们还有人不明白吗?”同学们被鹿老师风趣的比喻逗的哈哈大笑,直观的教学让大家很快明白了这条数学定律。文革中,这成了她的一条罪状,罪名就是“侮辱红五类子弟”。
八月份天很热,特别是下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地面被晒的滚烫,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亲眼看到红卫兵把鹿笃根老师从小食堂的劳改队里带出来,强迫她在烈日下跑步。鹿老师已到退休年纪,患有高血压病,跑了几圈,跑不动,红卫兵就拿皮带抽她,强迫她继续跑,以此取乐。有个高中的女红卫兵还说:“就他妈这么个老东西,吴梅扎(学校另一个女老师)还管她叫妈妈老师!”说话间又是两皮带打在鹿笃根老师的后背上。
鹿老师忍受不了人格上的侮辱和酷刑,利用红卫兵的疏忽,逃出了劳改队。虽然逃出劳改队,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依然走投无路。她去了北京市委办的上访接待站,去了位于西安门北大医院斜对面的国务院上访接待站……那里的工作人员也帮不了她,就在接待站,她亲眼看到红卫兵提着皮带来打人、抓人。
她逃出来的时候,师大二附中的校名已经被贾*燕、李*妮、李*临等几个红卫兵头头改名为“抗大军校”。由此,鹿老师想到,师大二附中的校名都变成反动的了,需要改名,自己的名字看来是不改不行了?她想去派出所改自己的名字,但是,改了名字是不是就能保全性命?去派出所,会不会是自投罗网,被警察抓起来交给红卫兵?鹿老师心中忐忑不安,一时举棋不定。
鹿老师所有的亲属几乎都受到抄家、批斗、关进劳改队。她的妹妹鹿笃花也是我们学校的教师,被红卫兵抄了家,丈夫被关进了北师大的劳改队。她们的另一位在北京二中担任英语教师的亲属鹿笃桐,不仅被红卫兵抄家,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两个身高力大的红卫兵拧着胳膊进行“喷气式”批斗,一只胳膊被拧断了造成终身残疾。所谓“罪行”是她在南开大学上学时,被公认为校花,并在张彭春导演的话剧《悭吝人》中扮演韩绮丽(当时剧名为《财狂》,另一主角阿巴公由曹禺扮演)。演出轰动了华北文艺界,郑振铎、巴金、靳以等都专程从北平赶到天津观看,一些报纸以整版的篇幅报道和评论达半月之久,鹿笃桐的美貌与才华受到很多人的仰慕。描写西南联大青春岁月的小说《未央歌》,其作者吴讷孙因为年轻时暗恋鹿笃桐,故取笔名鹿桥。该书1950年代在香港付梓刊印后,深受港台与海外大学生的钟爱,而在大陆,文革前《未央歌》一直被列为禁书,不予出版。所有这些都成为红卫兵揪斗鹿笃桐的“罪证”。
鹿笃桐和曹禺公演《旺财》(悭吝人)第三幕
自身的遭遇,亲友们的不幸,让鹿笃根老师悲愤欲绝。眼看着大街上三轮车、卡车拉着被红卫兵打死的平民百姓,满身血污,面目扭曲、变形……恐惧让她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中,她想到的是以死抗争。
鹿老师出身名门世家,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自杀也要选择一种气度不凡的方式,她决定要像辛亥革命志士陈天华一样投海,以抗议这场疯狂的运动。她坐着火车来到离北京比较近的渤海湾北戴河,也就是小说《青春之歌》中林道静跳海的地方,选择了一块比较平静的海面,纵身跳入渤海湾,在大海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个大浪打过来,她沉到了水里。因年轻时参加过游泳训练,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动作让她又浮出了海面。她张开嘴想喝大量的海水,告别这红色恐怖世界,而技能的反射,进入咽喉的海水又被她吐了出来,她滑动着双臂向岸边游去……事后她说,那一刻她想到了歌剧《白毛女》中的两句唱词,“我不死,我要活!”
她重新振作起来,不卑不亢地回到抗大军校(师大二附中)劳改队,告诫自己,不管多难多苦,皮带抽打,人格侮辱……都要忍受,活下来就是胜利,活着就有希望,这种日子长不了。
不久,红卫兵运动日渐衰亡,在苦难中挣扎着活下来的鹿笃根老师终于走出劳改队,见到关心她的同学,说的第一句话:“还是活着好!会游泳的人想用溺水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办不到的,想死都难!”
干杯!庆祝粉碎四人帮,左一是鹿笃根老师
1980年鹿老师70岁。黑白电视机里审判四人帮的现场直播,让她看到了制造空前浩劫的反革命集团的覆灭,看到了那些在文革中尽情表演的人被永远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1985年1月鹿老师74岁。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议案,确定每年的9月10日为教师节,尊师重教、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尚得以弘扬。
2002年12月4日,92岁高寿的鹿笃根老师离开了我们。
文革过去半个世纪了,但这场浩劫对人的尊严的践踏,羞辱、虐杀,打人、杀人似家常便饭的触目惊心,让经历过的人无不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教训。这些教训是用无数鹿老师这样的受害者深深的苦难,以及无数的无辜生命换来的,中华民族蒙羞忍辱的这段历史,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
作者介绍:王骥,1969年1月赴延安插队, 1974年7月调回北京。上过学,当过运动员、教练员,做过医生、担任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国际拳联医学委员会委员,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在奥运会、世界锦标赛、亚运会等国际重大赛事担任医务仲裁、国际拳联技术代表等职务。调到中央电视台体育节目中心在《运动休闲》《世界体育报道》《全明星猜想》《体育人间》《体坛风云人物》《谁是球王》系列及人物纪录片担任导演,责任编辑等职务。退休后担任纪录片导演和体育推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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