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矿石哪里多
二等奖作品
叶落陶塘(一)
(小说)○叶尘
▲曹荣 摄
一
陶老爷曾经的光阴里,并不被称为“老爷”,而被称脚伕,一双脚一条扁担的营生。在这里,亦叫担脚的。脚发音不是“jiao”,而是“juo”,平声。解放前,陶塘街上脚伕很多,有外地脚伕,有陶塘街本地脚伕。他们穿草鞋、系汗巾,泥沟淌在裸露的黑炭似的臂上膀上,挑运花砂、锑品,送到老鼠港老码头、涟源蓝田等地,再运到更远地方,远到了红毛鬼黄毛鬼的地盘。陶老爷初始对脚伕瞧不上时,还一团虎头虎脑的生气。那时他有一个小名儿,唤绿豆仔,街坊说他就跟刚炸壳出来蹦了三蹦的绿豆一样溜圆可爱。他们一家六口挤在两间木板房里,这木板房狭小得像盒子,便称盒子房。他们祖上本是老梅山人,什么时候上这矿山找活路,连他爷老子也不知道。因为爷老子三岁时,爷老子的爷老子被埋在矿洞里。爷老子长大仍旧接过这种营生,吃阳饭走阴路,虽没遇着塌矿,却得了烟子病。他们家旁边是一家打伙铺,供南来北往的脚伕夜里歇息。这种铺子便宜,住客身下垫草身上盖草,都是在地上打草铺。一来二往,有相熟的喜欢逗弄绿豆仔。绿豆仔,来我们这里睡,莫耽误你爷娘办事。我不去,尽是屎尿臭。我想到那里睡。绿豆仔顺手一指。哈哈哈哈……人小志气大,要得!脚伕们顺绿豆仔的肉手看过去后,笑得打滚。绿豆仔指的地方叫菜香园,红灯高挂,笑声喧天,那是男人们“打茶围”嫖女人之处。狗日的,好大的口气,咳咳……爷老子一个丁公打在绿豆仔头上,咳得一片抖,然后吐出一口浓黑的痰。绿豆仔气鼓鼓地瞪着他爷老子,他不晓得想睡乖态(漂亮)地方怎么不好。要我们帮忙办事不,不收工钱的。脚子们斜着眼,又接着打趣绿豆仔的娘。绿豆仔娘撅着大屁股摆弄着她的小摊,手脚多的顺手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绿豆仔娘一巴掌打开那贱手,一边嬉笑怒骂,一边去给那顺不来气的男人摸胸拍背。来不得真,摊子上的小本生意也需得这些脚伕们的看顾。在这种时候,绿豆仔就会别过脸去,看到陶塘街的青石板被商客、脚伕们磨得泛青光。他又去看那些天上的云,云悠悠飘远了。慢慢地,在这些粗鄙话里,在爷老子越来越重的喘息里,他嘴上有了浅浅的胡须,也褪去了小儿肥,瘦手瘦脚瘦长身子。绿豆仔没人喊了,喊陶五洲。娘老子发心,曾送他在私塾先生那里读过一年书,认得几个字,得了这个学名。这先生取名不嫌大,动辄取名五洲。先生说,陶塘街上最热闹时有上好几万的人口,开着多家洋行,那钩鼻子蓝绿眼睛的洋人随时可见。因锡矿山的名头,因着这山底下阴差阳错地富藏着非锡乃锑的稀有矿,使这里采锑公司、炼厂林立,这依矿而荣的老街自然就有了不一样的眼界。五洲的眼光也不小,他从小就对那些脚伕,对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石工怀着复杂的感觉,像是瞧不起,又像是作惜可怜。可他只是石工的儿子,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嗷嗷地叫,这么多张口都是要填食的。娘老子那个小摊填不满他们。爷老子越来越喘,越来越像纸片儿似的薄。他时常端着草药碗,在送进嘴里去之前,对陶五洲说,五洲,心气儿莫太高,自讨苦吃呢,在这个矿上,有双脚有条肩就饿不死,该给你娘分担些了。那是,陶塘街上死的人虽然多,要么下矿死,要么得病死,甚至被山上放炮时飞来的石头砸死,饿死的倒少。十五岁的陶五洲看了看山上四处林立的井架、烟囱,似乎看到地宫似的窿道,窿道有多深,垒起的白骨就有多高。还是在太阳底下当脚子吧,他拿起一条扁担和两个箢箕,给人担脚去了。就在这之后没多久,陶五洲爷老子不喘了。这个衰弱得下不了苦力的石工,想着不能光吃药不挣药钱啊,于是每天在附近山里捡野砂。本来他只捡明砂,就是露天矿石,一天总能捡到几斤,这也是钱啊。但那天,他不满足了。这里深的浅的弯的斜的窿道形同蜂窝,密如蛛网。前后多少年,有多少人想在这里发横财,举家在陶塘街前后“打包砂”,包地打矿。因取富弃贫,不少窿道里还遗有矿石。陶五洲的爷老子跟过去一样,用嘴叼着煤油灯,爬进仅容一身的窿道。这真是撞了迷路鬼了,不仅煤油灯被一股阴风吹灭,他身上的火柴也掉了,黑咕隆咚,爬不出去了。然后,一脚踩空,掉入积水的大窿洞。这都是后来人们猜测的,五洲一家和街上的乡邻发现没了人,寻找多日,终是连尸首都没找着。陶五洲的娘在后山里烧着纸钱喊啊唱:养崽莫上锡矿山呃,上山容易下山难。嫁人莫嫁石匠郎呃,口吐烟子无下场……
二陶塘街本地的脚伕,常常就近担脚。矿石出窿后,堆在窿口,卖主和买主议价后,等候发脚的脚伕涌了上来,担起矿石往炼厂跑,过秤按轻重兑换工钱。陶五洲起初是挑半担,练了几年,人长高了,力也充足了,开始挑整担,像大人一样挣钱。发担的有时将一块上百斤的整石就那样上在箢箕里,另一头自然也就上了百斤。一挑担子两百余斤,担得人心窝子里的血要迸出来。陶五洲是死都不下矿的,即使下矿比当脚伕要多挣些钱,他也不想走上两代人的老路。冬雪暑雨,陶五洲从天光担到夜黑,从少年担到青年,身板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重担,清瘦而略有病态,但眉眼间却颇有俊气。五洲夜里拖着身子回陶塘街,经过各国洋行、各南杂店、裁缝铺、酒楼饭馆,当然还有各色妓院、赌馆。陶塘街红灯高照、闹声喧天,在夜里尤其显得热闹张扬。这里“三打”之风盛行,即打架、打牌、打茶围。这三样对于有钱客商自然不在话下,那些天天卖死力的矿工也一样荒唐。他们谁也不保自己明天会不会被炸死或跌死,最怕的就是有命挣钱没命花,所以一出窿子,就抢着要多活似的,舍得把钱花在吃、喝、嫖赌上。陶塘街上明娼暗娼有不少,一些死了男人的寡妇为了生活,暗暗进行者也多。陶五洲每每要经过小时候用手指过的那家菜香园。菜香园不算好也不算差,白天招待饭菜,晚上点起红灯笼,门口站着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进出的多是一些发迹的小包头。陶五洲经过时,想起小时讲过的话,又看看自己一身行头,不由得心生哀叹,总要低头加快一些步子。但有一回他听到一脆脆的姑娘声音,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到一个玲珑女子,穿着蓝花衣裙,脸圆腰圆臀圆。是那种圆而细巧的样子,尤其那双小鹿似的眼睛,正好也在看他,让陶五洲一下子记住了。这样的人就是站在那肮脏之地,也让人倍感可爱可怜。自此,陶五洲再经过时,总是飞快地抬头看一眼,然后逃似地溜走。有时他没看到那女子,反而放缓了步子,不由得还要回头看上一看。渐渐地,陶五洲发现,他经过时,只要那女子站在门口,他望向她时,她也一定是在望向他,有时还抿嘴一笑。陶塘街并不大,来去也就那么点长。过久了,女子的底细大家就都清楚了。女子果然同她人一样,叫圆姑,家就在离陶塘不远的童家院子。家里的景况并不新鲜,爷老子在矿山打炮时走火,娘老子体弱多病下不了地。只是据说,他老兄在这矿上做事,沾上赌性,欠了别人家许多钱,竟算计自己的妹子,强行把圆姑卖到了妓院。是个苦命人!所以陶塘街上的乡邻,对圆姑也无异样神色,平常里一样问候打招呼。有段时间,陶五洲得了蛮厉害的风寒,人又瘦弱了不少,停了几天工,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弟妹们在街上捡菜叶,娘老子还是守着那个小摊。自从做了寡妇,她就风流了不少。五洲不能挣钱时,她跟那些脚伕们打情骂俏的声音格外地勾人。养病的陶五洲,眼睛里云遮雾罩,不知出路。病稍好,五洲就担起箢箕出去找担脚的活路。晚上回来,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望向圆姑的眼神多了几许哀愁。他低着头往前走,到一小巷口,正要迈台阶,衣裳被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圆姑,圆软的小手正拉着他的衣裳,柔声喊他停住呢。她拿着一个纸包,往他手里塞。他不要,她硬要给,他再推脱,她就生气了:你这个男人,哪里这么不爽快呢。她把纸包放在五洲的箢箕里,撅着嘴走了。五洲躲到背光处,打开纸包一看,里面一件新衣裳,衣裳包着六颗还温热的熟鸡蛋。五洲小心翼翼地剥壳,吞下了一颗鸡蛋,剩下的就舍不得吃了。他把衣服和鸡蛋包好,趁着娘不注意,溜进了盒子房里头那间。他倒头就躺下了,一整宿把纸包抱在胸前,眼前尽是圆姑小鹿似的眼睛和她撅着的嘴。自此,圆姑隔三差五地就塞一两个鸡蛋给陶五洲,硬是把陶五洲养出血色来了。有次,圆姑拉住五洲说,你明天也歇息一天,早早在去童家院的山路口等我,我要回家看我娘。圆姑的娘有病,菜香园的妈妈也还通情达理,允许她每隔十天半月回去看望一次。第二天,天还只麻麻亮,在入山路口,圆姑果然看到了正徘徊张望的陶五洲。圆姑并没有加紧往家赶,而是和陶五洲钻进了山上枯黄的茅草深处,一直呆到日头上来。已是入冬,陶五洲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日头真好,软软的,暖和和的。他问圆姑,其他姑娘都去傍有钱的,我这个没钱的脚伕,你看上哪样?那些杀千刀的剁脑壳的,哪里把我们当人了,我恨都来不及呢。我就是看着你喜欢,我就喜欢你,怎么啦,还不兴自己活一回么?圆姑哭起来。好,好,活一回,活一回。陶五洲抱起圆姑,狠狠地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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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获奖作者
叶尘,本名冯剑鸣,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七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小说及散文作品见于《湖南文学》《绿洲》《散文百家》《文学风》《湖南日报》《湘声报》《长沙晚报》等省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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