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湖北青蛙:冉冉老景至(诗十首)《湖北诗人》第323期

《湖北诗人》第323期

简介:湖北青蛙,出生、成长于江汉平原。2000年外出谋生,流寓上海、成都、昆山等地。有作品发表于《星星》《青年作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诗潮》《中国诗歌》等杂志,并有作品入选各版本诗歌年选。

冉冉老景至(诗十首)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天宝二十六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屈平的孤独

室内,突然昏暗

抬头看见窗外,走来一座小山

柳莺啾鸣,种芍药的清晨。

那面条般的河流无处可去,被添加几叶浮萍

煮烂在城里。

我们隔着万千比天更蓝的树木,即兴地

绕湖半圈。浮云啊,法塔啊

看上去也有

乱作一团的故里静谧。

湖畔的亡国者,独自舒展楚腰的那位

与没有政府的鲜花产生了跨越疆域的友情。

春草尚绿。

拜访阿凤兄故居记

看不到任何一名阿凤家的街坊,只剩孤单的两层小楼

一住着青蛙与浮萍的井口。不知谁到他家

种了海棠,看了他挂在画框里的祖母。

我们眼见那优秀的青年走到屋外,并在那里站立不动。

每天经过他的富春江,太过宽阔,不能像面条一样

用筷子挑起。倒是一些山峦,终日在江水里游泳。

我们和霞光一道过得有些着急,匆忙升起

又倏忽浪费。桃,李,梨,杏,樱,正是春天五种语言

它们不永生,也就无人能幸免于肉体的困境。

隅山主人,张灿枫,茱萸,小雅,钱钱

等等一行人加起来已足三百岁,只有我们的阿凤兄还年轻

脸上凝固着知识分子不死的表情。

空中花枝

一大把年纪了,跑去看桃花

桃花此时正年轻

还是我五十岁时看过的样子

其枝老迈

其叶新鲜。好久没买火车票了

好久没从王孙游

看见桃花,也算是旧情难忘

也算是老友重逢

仰望长空,扶花枝

风景正在成熟,白云刚刚装修过别人的屋顶。

长风几万里

春天快要来的黄昏,开发区的大道仿

佛变成了幽幽径。从这里遁入混凝土厂房

你可以不

顾堆集成山的包装薄膜,在半成品间

漫步踏青。换气扇将在漫长长的夏日制

造长长风,慢悠悠地吹过头顶。
我有时抬头望向窗口,巨大的白云就

像无边的爱,在灵魂深处泛泛滥

但交给了空无。我在食品工厂走向大

自然

听到机器唰唰地轰响,常常觉得秋夜星

群悬挂挂空中,冒着寂静的热气。

春日黄昏忆旧

曾有一次,在凝薰桥上站立

望向千灯镇不要钱的风景

我们永难忘记,感受到爱以古老的名义

还存在于它的中心

方泾桥头的木瓜树还叫木瓜

春风仍摇树枝,放学回家的小学生

依旧是桃李。

拜访顾亭林故居的人们

嗅到书香门第中的烟火味

发现明朝的摇晃

是名词,清朝的田野是动词

在人群中招手的姑娘,带着改朝

换代的爱情微笑

远去而明亮的灯火,为我们安置了春天

新来的夜晚。

暮晚

初秋雨后,假装锻炼身体出宿舍

于泪眼桥下车。

阳光安宁地照亮巨大的乌云。

那么多光线,让人感到在这个社会里

财富充盈。

纬四路紫薇和菊花正在开放,繁复的花瓣上

暮色在下沉。

穿过外环线,碰到众多求婚的女贞。听鹩哥

在白杨树上发言。

日暮中,秋风初凉。仿佛为晤见中意的女子

经过漫长的孤独,遭遇拒绝。但

竟然,心生喜悦。

河流纵横而不知其名,养着无人照料的

夕照和波纹。

上小学五年级的月亮,也出现在旷野

这周遭,尽是童年时代学习

寂寞成长的选材。

而如此盛大的中年和即将到来的老年

五彩斑斓和烟消云散

互相交错。

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种苎麻的那一年

据说那年西方麻料稀缺

外贸局来人像伟大领袖指导昔日的社员,在钟滚垱一带种下

淹没村庄的苎麻。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整个秋天,都在剥离麻皮

把它们浸入河水。

晚上做梦,我们已经长大了,还在重复那种劳作

河水散发恶臭,麻丝变成城里的衣物。

灰喜鹊大量死去,只有几只野鸽子站在电线杆上咕哝

继续跟我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

我能感觉到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好的夜晚,黑暗

而平静。有时月亮清亮

好像可以让所有巡逻的树木,悚然站定。

好像可以教人亲吻。

仍然有鸡鸣,像古代中国那样。仍然有牛哞

留下牛屎。

仍然有农妇,喝下农药。仍然有伯劳消失

又归来,大约还认得我们

这些农民的面孔。

喜鹊

某年12月,因生计关系到郑燮的家乡去。那儿的工厂围墙内有一巨大高压电架,

上有大喜鹊窝,一对喜鹊每日清晨即站在自己家门前啼叫。

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睡上一觉,醒来照例听不到

童年的一声鸟啼。

工业时代把人们都唤出门,三五成群

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来到异地的工厂。

工厂已经老了,而生产线上的工人

似乎永远只有二十几岁。

他们是灰喜鹊,是飞鸟也是留鸟

而我是冬天在大地上捡拾枯枝的鸟人。

鸟人,我这样骂我自己,在中国大地奔走

飞来飞去,始终留意着落叶乔木和电线杆上的

乌黑鸟巢。它也是一个家。

我爹娘住的破败瓦房,是我远在湖北的家。

瑟缩着,颤抖着,在中年的夜里愧疚着

为没能建设好我的语言国家,没能减少父母的牵挂。

这一行行建筑材料甚至不能用来安放好

我自己的身躯。它们断裂

掉在这里。

但我仍要说,我是我父母的喜鹊,是我们国家忠诚的

义务宣传员。他们也是。

他们来了,三五成群走进工厂大门,他们在打卡。

他们打出的时间正是中国的早晨八点半,或八点

他们贫寒地分布在所有可能的岗位上。他们是最有希望

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

但他们是中国的忧伤。

本期组稿谭维帖 责编 万春来 制作 张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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