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投币洗衣机价格(Chapter 1 投币式全自动滚筒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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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穆拉诺学生宿舍。”我告诉司机。路上,我不知道该跟他讲些什么,脑袋晃来晃去,嗡嗡的。我说,这儿的出租车很像克莱斯勒漫步者那款车型,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显然司机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他是个很壮的老家伙,不过我刚下飞机,没精神头留意其他细节。车在宿舍区停住了,路程大概有一小时不到?我记不太清了。我付了钱,拿着行李下车。宿舍管理处不难找,我先去那儿登记,领了学生卡、门禁和房门钥匙,还办了其他乱七八糟的手续,并不是很麻烦,比想象中的顺利,顺利得让我完全无法想起那个办事员长什么样子,似乎她只是个坐在椅子上的沙包,另外,长途飞行后的困倦也让我最初的记忆模糊了,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事情,是管理处里有一间偌大的洗衣房,里面的机器需要投币才能启动,我头一次碰见这种自助洗衣房,当时我的兜儿里恰巧有些打车找回的零钱。

我推着行李进了自己的房间,眼光落在眼前的小床,蓝色的床单很干净。房间里有股前所未有的清冷,印证着苏格兰中央低地自志留纪后便已形成的海洋性气候,相比北方的设得兰群岛和奥克尼群岛,我脚下的岩层更年轻,但足够丰饶,大量的煤矿和铁矿资源令这片土地犹如远古时期的遗赠,等待着后来者们虔诚的瞻仰,而眼下,我的房间也如同一座又长又窄的坟墓,似乎深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弥漫的潮气从墙壁的纹理间渗出来,就像一群看不见的、黏糊糊的壁虎,这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城堡》,我不禁回忆起主人公K的命运,怀恋起他短暂抗争中最基本的那些需求:安居乐业、融入陌生群体、成立家庭……而我在临出发之前,却没进行过这样的思索,此刻,生存的复杂性和重大感突如其来而又淋漓尽致地降临在这间小屋,令我第一次觉得:这将是改变我命运的决定;就像每次搬家一样,这体验既熟悉又新鲜,但其程度从任何角度看都远胜以往,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刚才这番费劲巴拉的描述,我自己从不觉得它有多夸张,或就此断言:它们全都是些虚头巴脑的废话。

我很快安置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带上兜帽,来到楼下,试图像海绵一样吸收这郊外庞大的湿气。四周的宿舍楼是有着淡黄色外墙的矮楼,富有郊野风情,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有三三两两的几拨人,也许宿舍区的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或在做些别的,总之,周围没什么人。我朝外面的大街上走,穿过一座简易的木质小桥,它连接着宿舍与附近的社区,下面是静静淌着的河、漂浮的野鸭和倒映的云……下雨了。在苏格兰,水里的一切如此清晰、晶莹透彻,宛如一个安静的梦。我向着想象中太阳的方向走了大概两站地,在一块牌子上用英文写着“每日邮报”的便利店里买了张手机卡,赶紧塞进手机。运营商的消息从手机的顶端弹出:“欢迎”。很好。微信群里,同班的中国同学们的消息接连跳出来。“温克斯和杰克是不是已经见面了?”“有人到英国了吗?”“有人已经去过学校了吗?”诸如此类的,还有各种表情。群里都是中国学生,我们男生另有个单独的小群。我把随手拍的几张宿舍的照片发到大群里,没有响动,国内现在是几点?晚上十一点了?——中国小子们的夜生活时间,暂时没有杰克的消息。这时我才想起来,要给家人报个平安。

我沿着原路返回,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边的环境,除了那不起眼的便利店,还有家打烊的中餐馆,外面刷着油亮的黑漆,里面的光线和我的房间一样暗。路边还有个老旧的家居仓库,敞开的大门里面依稀可见一些卷着的毯子和地板样块,而路边的山桦树正簌簌作响。从宿舍到那家便利店,有大概两里路的脚程,去时倒是轻松,可到了返程的时候,我却不得不面对一段漫长的上坡路,后来我发现,整个苏格兰地区,无论是格拉斯哥、爱丁堡、阿伯丁,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你总要爬坡……由于那感觉与曾经生活中的现实场景实在过于遥远,这种漫步很容易令我灵魂出窍,让感官遭到想象的突然背叛,就是所谓的“魂不守舍”。我恍惚地穿过刚才那座桥,终于回到了宿舍楼。群里发来了萌萌和鲍勃的消息,在我刚才晃荡的功夫,他们一同降落,在机场提前汇合了。此时此刻,他们或许正坐在那款圆鼓鼓出租车后座上,谋划着各自的小心思。我在床上躺着,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杰克这小子是死是活,我也还不知道,“你人在哪儿?”我给他发了条信息,我们本来约好今天见面的。至于我和杰克是如何认识的,还要归功于一个奇妙的缘分: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是我们晒成绩单的时候发现的,当然,除了分数,无论是有趣的或没趣的,严肃的或可笑的,我们也都乐于分享,仿佛这世界是口挖不完的井,有取之不尽的源头,我们可以共享乐队、共享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共享网络上数不尽的文化宝藏与糟粕,这些都塑造了人与人之间奇妙而操蛋的链接,它有时候让坏人显得好,让好人显得坏,可有时候也令一切都其所是,令虚拟网络中尚未谋面的人们显得更真实。杰克还在群里发过一段自己扣篮的视频,那篮筐只有仙人掌那么高,而他助跑的样子简直像头发情的母马。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群里转发的一篇英语文章,这会儿我正从手机里翻出来查看,它的大意如下:

“18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一名20岁出头的中国人,在澳门登上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前往英国的商船。这些商船上往往没有乘客,而中国乘客前往英国更是尤其罕见,因为在清朝,所有子民都是皇帝的财产,不准私自离境,何况抛弃故土更是不体面的。因此,这个年轻人前往英国的决定注定非同寻常……”

这是篇介绍威廉·马考的文章,他被公认为是第一个在苏格兰落脚的华侨。通过不懈努力,马考最终以教区会计的身份融入了当地社会,在苏格兰光荣退休。我温习着这个故事,审视着自己身处此地的意义和价值,并对它进行了一次规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估,我发现它只是我众多人生选择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个,远不足以被归为困难的那类,甚至还带有丝投机主义倾向。它唯一的价值,只在于它让我的人生开始转动——“那么你要出国了,何时回来?不过这是个无用的问题。谁说得准自己何时回归,你会发现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啊,荒原,是的,我有许多东西要学习。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拿到洗衣房去,把硬币投进机器,脑子里琢磨的全是如何积极拥抱未来之类的,只是没什么实质性的构想。

这时杰克发来了消息,说他的航班其实是明天飞,“我们只看了航班时间,没看日期?”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错误,天知道我俩怎么连日期都没核对就误以为可以如约碰面,而杰克又是经历了怎样一番心理历程后,才想起要将它告诉我的。“真完蛋,原来我们根本不是同一天,到底怎么搞的?”我自己也有点纳闷了。“既然这样 ,那就别着急了,好消息有时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杰克还在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我只能回答他这不是什么好消息,所以请你他妈的快点飞。他用一句郑重的“好的”表示理解,还加了个庄严的句号,然后开始解释从东八区飞零时区会在多大程度上受时差的影响:“虽然说别着急,但你也要考虑地球自转,尽管我直飞只需要十二个小时,可你们还是得等上一天……”我满腹牢骚地想,生活中的小误会已经足够令人头疼了,而这会儿,杰克居然还在自作聪明地在电话那头努力地进行时差的推算,大大消耗着我有限的脑力,很快,我感到脸上的皮肤越来越燥热、沉重,头发也开始渗出油脂,没一会儿我就连睁眼都费劲了,我最后给他发了条信息“快出发了告诉我”,便放下双手彻底躺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小房间里还能透进些漫射的自然光,我拿起手机,发现杰克又回了我一句“好的”,像是盖棺定论。我坐起身来看向窗外,天空居然异常明亮,雨似乎也停了。实际上,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我便已觉得精神抖擞、神清气爽。我躲进厕所点上一只烟,据说每个宿舍的卧房屋顶都会配备烟雾报警器,只要你触发那个机关,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就会给你浇个稀巴烂。微信群里,我看到萌萌正邀请我和鲍勃去她的房间一起做晚饭,我问她用不用去超市买点什么带回来,萌萌说不用。我突然想起来,刚才睡觉的时候我似乎梦见了她,真奇怪,我从没见过萌萌长啥样,她甚至都没在微信群发过自己的照片。我对着镜子中逐渐散开的烟雾暗暗地笑,为过去和现在的梦。“我洗个澡就过去。”说完,我把手机扔到床上。

二十分钟过后,也就是我刚进到厨房的时候,萌萌正和鲍勃蹲在地上研究嵌入式烤箱的使用方法,她的好身材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我想,哪怕我立刻把她一屁股揣进烤箱,几小时之后出炉的萌萌也必定是件餐桌上的艺术品,届时,我能更仔细地端详她好看的五官、修长的手臂和有力的指节……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还没睡醒,我很快摒弃了这要不得的想法,专注于眼前的现实。乍看来,这儿的厨房看起来和我那边的一样,由同层的几户同学共用,但细看来,这栋楼的位置采光更佳,令人着实心情舒畅。回忆起方才入驻宿舍时的那种粘哒哒的感觉,我竭力地分辨着周身环境的不同之处,想为自己的忧郁找到一则微妙的解法。比如冰箱上的冰箱贴,其中有一组看起来很眼熟。“在苏州博物馆买的吧?”我摆弄着冰箱上的电话亭和小皇冠问道,心里盘算着,好,我要保持冷静。萌萌哼了一声,我以为她找到了什么妙用烤箱的诀窍,但她转而以些微凌厉又俏皮的语气对鲍勃说道:“温克斯一眼就认出来了。为什么你就不行?”萌萌把鲍勃推到一边,挽起衣袖,露出她饱满而富有弹性的臂弯,与此同时,烤箱中的鸡翅正容光焕发地噼啪作响。萌萌刚才这话把鲍勃说得一愣,而鲍勃显然对女人有一种东方式的审慎和点到为止的态度,具体的体现则是他欲言又止地沉醉在萌萌的责备声中。说真的,我喜欢这感觉,这才是与我的小天地最不一样的地方。萌萌让鲍勃和我先聊上一阵,自己则继续处理洋葱、胡萝卜和诸如罗勒叶这般令我辨认不出的香料。其实,她刚才对鲍勃绝没有半点儿嫌弃,可鲍勃却像是收到了不可违抗的成命,连忙笑嘻嘻地转过身,拉着我在吧台上坐下,笑得似条老狗,而他肩上的兜帽看起来就像是砂皮犬耷拉下来的大耳朵。“好吧,”他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两个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我把手机举过头顶用镜头环视四周,录下了我在这座城市的第一段影像,把它发到微信群里。不过,此时的国内已是午夜,没有任何回响。我缓缓踱步回到自己的座位,鲍勃想要一把搂过我的肩膀,恰巧我正调整坐姿,直了直身子,结果他只搂到了我的腰。“温克斯,杰克没和你一起来吗?”鲍勃还是笑嘻嘻的。我说没有,我们只核对了航班时间,但没看日期,我们搞砸了。鲍勃惊到乐不可支,笑得差点仰过去。这时,萌萌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和鲍勃耳语了几句,两个人开始哈哈大笑。

“怎么了?笑什么?”

“萌萌说你有双下巴,另外,你的下巴上有剃须泡没刮干净……”

我想自己当时应该是面红耳赤地溜了出去,赶紧借用了厕所。回到厨房后,我发现鲍勃离开了座位,正在房间里打转。刚才他俩还一块起哄架秧子,嘎嘎地直笑,但就在我离开这么会儿的功夫,我能感觉到他们心有灵犀地陷入了一种相敬如宾的冷静氛围,就像两只原驼远远地看到了高岗上的美洲豹,因为刚才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简直四下无声。不过很快,这种气氛或是我的怀疑,便被我自己的出现打破了。我想问鲍勃我这次洗干净没有,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又开始傻笑。

我说:“鲍勃,为什么你不先告诉我你和萌萌是怎么认识的?”

“啊?温克斯……”鲍勃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装傻,“你最好先搞清楚你和杰克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约好了同一天来,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把事情搞砸的。”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杰克刚在群里公告了自己的出发时间,解释着我们错过的始末,但现在是北京时间的半夜,除了这房间里的人,恐怕没人能回应他。不过,鲍勃的问题一点儿都没让我觉得尴尬,因为这个错误也有我自己的责任。我望着窗外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试着让身体陷在椅子里。我心想,明天的这会儿杰克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朋友都会出现……

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漫长的梦。我记得自己在车顶牵着头驴,我十分确定是头灰色的小毛驴,它的背上铺着波斯纹样的毛毯,驮满了琳琅缤纷的彩色蘑菇,尾巴上刺着颗红玫瑰,这便是我能记起的所有装饰细节。我们穿越陌生又斑驳的城市,直到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巨大的清真寺——我想那应该是伊斯坦布尔,因为我的航班正是在那儿转机的;然后,越过欧亚大陆的交界处(不知道这段旅程究竟花掉了现实世界中多久的时间,反正,我和驴子踏入了漫无边际的、又黑又高时空隧道),脚下是空荡荡的北欧荒原和成群结队的麝牛,我感到天花板在移动,像一条传送带,茫然的史前景象让我和驴子都颇为受惊,因为我从小就有非常明显的恐高症,即使在梦里,我都会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实实在在地颤抖,而我的驴儿也不由地抖落了不少蘑菇,让我的筐里最终没剩下几颗。刺耳的汽笛声响起来了……我开始揪心地计算起这趟旅途的收成,我那饱经风霜的好伙计像是被折磨得老了好几岁,面容不可复辨,我伏在他的肩头谛听它,似乎它也在为流失的时间和宝藏不停地呜咽、流泪,这令我感到不可挽回的疲劳。不知过了多久,四下终于一片寂静,那是现实世界的晨光带来的沉默,在意识浮出水面的那一瞬,它转而被清晨的鸟鸣取而代之,知觉终于压制住了无意识,微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就是这种感觉。

醒来之后,微信群里弹出了杂七杂八的消息,就像候机厅的LED大屏幕航班告示,比如菲奥娜正在阿姆斯特丹等待转机,吕小姐和杏子小姐准备从广州一起出发……与此同时,相当多的同学对萌萌下厨的气势表示赞叹——她们羡慕萌萌的天赋,她在那段影像中展现出的对新生活毫不修饰的热爱与活力,这一特质在公共和私人领域会受到不同的对待。我从床上爬起来,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恐怕要好好研究了一下接下来的课程该怎么注册,但这事儿不急,因为语言课下周才开始。现在,我更需要的是一张当地的银行卡,还得补充购置一些生活必须品。我给鲍勃发信息,打算约他一起到市中心逛一逛。没有回信。不知道鲍勃和萌萌昨天各自睡得怎么样。群里的最后一条信息来自莉迪亚,她问萌萌:“萌萌,你这么好的身材是怎么保持的,是不是学过舞蹈呀。”信息发出的时间应该是北京早11点,那会儿我还像死猪一样躺在宿舍的天蓝色床单上,翻着身子把床板的木质纤维不情愿地压得咯咯直响。这条信息始终无人问津,在群里冷清地待到北京时间下午5点。这时,苏格兰已是天光大亮。

起先的那些日子,当我在清晨设想留学生活时,它只是某种刻板印象的浪漫呈现,校园、港口、码头、安静但忙碌的机场、公路,默片一样的山羊、奶牛和麋鹿(它们会竖起所有的角冲我微笑),以及大街上精致到不知所云的像FBI特工一样的路人(对我彻头彻尾地视而不见),诸如此类,而待我越发熟悉这座城市之后,它将更为具体,比如在乔治广场中央瞻仰詹姆斯·瓦特的铜像,原地坚持三到五秒钟以保持庄重,又比方在城东的贝洛兰舞厅和个头不高的白人当地小伙打着赤膊把酒言欢,随着山羊皮乐队或是特拉维斯乐队的鼓点和吉他机锋上下翻飞,亦或是在凯尔特人公园球场的门外,看骂骂咧咧的足球流氓游行般穿过伦敦路,但等到那时,它们早已不再是想象而是回忆。格拉斯哥给我的最初印象来自它的边缘地带,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地进入生活的,仿佛我从没接触过它真正的核心,只游荡在潜意识的迷失域,言下之意是,我一直轻飘飘地活着。昨天穿过宿舍前的那座小桥时,我便觉得触动,脚下的水面如此透彻,让我急切地想看清自己稚气的脸,我猜,甚至连路过的小鸭子们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它们真的在对我笑!),可尽管那小桥是那么地生动、具体,令人幸福,但我却觉得它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真的,尤其是在阴雨天,这感觉令我挥之不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温它,又想摆脱它。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清早的雾气微微升腾,格拉斯哥大学哥特式的尖顶依稀可见,我想,走到那儿不需要太久。这时,我的手机一阵震动,是鲍勃的回信,他刚起床。“让我先去你的宿舍看看吧。”我跟他说。

几分钟后再次见到鲍勃的时候,他睡眼惺忪,头发像鸡冠一样开出花来,似乎昨天刚被谁浇过水似的,哈哈哈。他招呼我进屋坐下,“杰克什么时候到?”他一边刷着牙一边问我,顺手还在群里@了杰克,问他出发没有。我和鲍勃说他应该已经出发了。鲍勃嘟囔着说,也不打声招呼。我问他要不要请萌萌一起出去走走。鲍勃说他已经给萌萌发了信息,但一直没回信,可能萌萌还在睡觉,另外,他还说我起得太早,“说话温克斯,这么快就克服时差了吗?”他问这话的时候,但显得中气十足,这符合他昨晚以来精神小伙的形象,也让我对他更满意了:鲍勃在生活的每一刻都充满朴实的热情。收拾停当之后,鲍勃和我各自揣上几十英镑,从宿舍出发,沿着玛丽丘一路向南。除了一家路虎专卖店和利豆(Lidl)低价超市,这周边似乎缺乏商业,甚至连家银行都没有,路的两侧尽是大片的砖红或奶黄色外墙的民房,上面油漆的颜色便能定义这里的郊区属性。每户人家的路旁都栽有几颗高大的樟树或山杨,它们起初显得过于安静、不吸引人,我们抱怨着附近的无聊,因为这片西红柿炒鸡蛋足足耗费了我们近半个钟头的时间,后来我们才知道它并不是进入市中心的最优解,我们错过了远比玛丽丘更为繁华的大西路和它的标志性建筑——圣玛利亚座堂,这会儿我和鲍勃都还不知道的名字。恍惚间,我仿佛找到了早先在宿舍窗前远眺时的那种渺小感,懂得它究竟来自何种现实:我把它解释为城市对自然不加掩饰的敌意,那些视野中过于庞大、显眼的成分,是我的想象力一直不愿涉足的地带,我总不愿意把那种地方视作某种根源,可天呐,生活在当代社会的我们,好几十年来不都是享用它的产品吗?何况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接近那里,僭取世界中心了。

一路上,我和鲍勃偶尔碰见的白皮肤面孔看起来都像是当地人,毕竟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总是东张西望,除此以外,街上行人寥寥。大概过了半里地,路边的红砖房逐渐稀少,维多利亚时期的印记终于显现,等到了圣乔治十字路地铁站,人流便开始热络起来,在那儿,玛丽丘终于与繁华的大西路汇于一点,那是市中心与市郊的分界。身处异乡令我的感觉陡然间敏锐起来,当我置身在现实而非想象中时,原先的疏离感便越发模糊,何况我们眼见着自己正一点点接近这个城市的中心,它越来越贴近我先前的想象,这反而让我有种被抚慰的感觉,我和鲍勃一样东看看,西看看,对身边的一切越发充满好奇,观察带来的刺激远比想入非非更让人雀跃,甚至让我没顾得上和他聊上几句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应该和他谈谈萌萌。经过圣乔治十字路口的时候,鲍勃递给我一支万宝路。我接过来,问他和萌萌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我想知道细节,他说,“就在群里聊了几句,然后加上微信了呗”“就那么地呗”这样敷衍的话,他笑得腼腆但不尴尬,说完,他自己也点起烟不再言语。我想鲍勃不是那种用询问就能得到答案的人,或许我也不是个好的提问者。鲍勃乐于记录,无论走到哪儿都会随手拍一拍,但说实话,我不太认为他的记忆会有多清楚。“她只是我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女生。”说完这句话鲍勃便笑笑把烟掐了。过了圣乔治十字路,我先陪他去了趟中国银行,马路对面有家“龙凤”酒楼。越接近中心市区,路面越发显得老旧,石板和石子铺就的人行道充满岁月冲刷的痕迹,两侧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则有着和古旧路面相同的质感,像浆过的古董,油亮且富有湿气,仿佛我正走在镜子里。圆鼓鼓的复古款式的出租车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今天不是周末,正午的市中心并不拥挤,鲍勃和我顺着桑奇霍尔大街大概走了不到两公里,直到繁华的约翰·路易斯百货,到了那儿才算进入了城市的核心地段。

我们钻进一家PRIMARK,这儿的衣服比优衣库还便宜,鲍勃挑了几件衣服和内裤什么的,加一起都还不到30磅,我也顺手买了些。旁边的TKMaxx专卖名牌尾货,比如CK和Superdry这类,起初我还以为后者是家日本服装品牌,但后来才知道其实它是地道的英国货。我们在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阵,很快便各自清空了之前心中设想的购物车,不管它是以结账的方式完成的,还是从愿望清单中即时删除。出来后,我们转头去了不远的一家TSB银行,就在旁边的圣文森特街上,这条街从临近学校的阿盖尔街的尽头一直向东延伸到乔治广场,而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大概位于其正中点,我们在那儿各办了一张当地的TSB银行卡,新生活的介质陡然间具备了。出来之后,鲍勃看过手机中的地图,抬头看了看路,言之凿凿地比划:往前走是乔治广场,然后再左拐就是皇后车站,而中央车站在市中心偏南的位置,走过去还需要些时间……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刚刚持证上岗的交警,让人觉得既安心又好笑,“不然我们买张火车票,随便去哪儿转转吧。”鲍勃提议道,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认真的,因为我们只带了几十磅就出门了,眼下兜儿里根本剩不了几个大子儿,我们要么回宿舍拿出更多的现金,要么就得等家人把生活费电汇过到我们刚办好的银行卡里,而这至少需要将近一周时间,否则仅凭几张可怜的新票子,说走就走的我们恐怕要落个有去无回的下场。不过,百无聊赖的我们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皇后车站,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盯视着列车时刻表。我意外地发现有趟途径过玛丽丘的车次即将发车,打算怂恿鲍勃一起搭这班车回宿舍,顺便体验一下这儿的地面轨道交通,但意犹未尽的鲍勃不愿就此回去,于是我们又离开车站,花了十来分钟走到乔治广场,看了会儿鸽子。它们咕咕地叫着,叫得比我听过的任何鸟叫都要辛福,就像空气在打呼噜,看上去,它们在对过往人流所做的布朗运动相当满意,但不得不说,这声音吵得我们肚饿。终于,历经半天的瞎折腾,我们意兴阑珊地折返到约翰·路易斯,想着午饭吃些什么来填饱肚子。走过巴斯路,我们看到一家餐厅的招牌上写着“中餐自助皇”,我俩便急匆匆地钻进去,每人各点了份9.9磅的套餐,吃得心满意足,连连打嗝。

酒足饭饱的我们从桑奇霍尔大街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路上,我问鲍勃父母打算给他汇多少生活费,一开口我便有点后悔了,因为我怕透出哪怕一丁点儿想借钱的意思,好在鲍勃没误会我。“两万英镑怎么都够了吧?”这是他的答复,另外他听朋友说,早先路过那家龙凤酒楼可以打零工,那儿可以成为我们的起点。我们又谈起萌萌,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紧张了,像只终于撒了手的气球,话里透出些飘飘然,什么佛山人很少吃烧烤,自然不怎么用烤箱呀,或是刚才饭店大厨的手艺也许都不及他啊,还有“食在广州,厨出凤城”之类的令人听不懂的话,这都是我能模糊理解的。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很快便走回了玛丽丘。苏格兰白日漫长,让人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我和鲍勃一路杂七杂八地聊着,直到大群里发来杰克的消息。他像发神经似的接着昨天莉迪亚的话茬说了不少胡话,什么“跳舞的女生胸都不大“”鲍勃你得注意”“你和温克斯喝酒了吗?”乱七八糟的,一口气发了好几条。我们哈哈大笑,鲍勃的嘴咧得不像样,仿佛在大口呼吸。“真是个傻逼啊。”他叫得很大声,我也跟着说,“这个傻逼”,但这会儿街上没人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另外,群里出奇地冷清,恐怕没人能想到杰克会这样说话。过了好一阵儿儿,小群里才终于又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是,操,我怎么发到大群里了?随后的一条是,我正准备从希思罗机场转机,太困了,明天见吧。

第二天,我和鲍勃去敲杰克的门,鲍勃穿上了昨天刚买的帆布衬衫,显得很板正,就像要去参加面试,而昨晚刚到格拉斯哥的杰克,这会儿依然在倒头大睡。开门之后,他转头又躺在那和我一模一样的蓝色床单上。“让我再睡一阵儿。”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只管打呼。杰克的房间像个马戏团,东西散落一地,两个行李箱敞开着,里面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塞进柜子,五花八门的洗护用品也散乱地摊在桌面而没有摆在卫生间,比较显眼的是几盒整齐堆在角落的桌游,像座小山,上面摆着本《猜火车》。“哦,选择他妈的大电视机,是这么说的吗?”鲍勃和我面面相觑,或许我们都在想该怎么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说实话,我倒真是挺佩服这家伙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塞箱子里的。不过,他还是没能在赖床太久,我们选择把他从床上逗起来。杰克的身材很结实,酒红色的内衣紧紧地贴住上身,像是水煮蛋的嫩皮,之前我们在群里讨论过,杰克有张明星脸,长得尤其像马拉多纳。他站起来凹了凹胸肌,不声不响地冲我们哼了一下,那样子像是在征询意见,然后他走下床,一声不吭地钻进厕所。“太早了,你俩来这么早干什么?”他说。鲍勃反问他,难道不是你来晚了吗。“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俩都没细看,鲍勃。”杰克在对着镜子打理头发,“不能光问我,也得问问温克斯。”鲍勃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知道的,昨天我已经都告诉你了,不要再纠结问题的细节。“我们一会儿去哪儿?”杰克脱掉那件贴身内衣,从行李箱里拣了件简单的藏蓝色T恤套进去,又跑到厕所的镜子面前照了照。“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太小了吗?等正课开始的时候,我不信谁还能住在这儿。”杰克走到我们跟前挺了挺胸脯,我和鲍勃打趣地在上面拍了拍,就像两个小孩在玩打地鼠。

过了会儿,我们来到街上,杰克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从不远处张望我们,我带上兜帽,和鲍勃相视一笑。我们先去了那个便利店陪杰克买手机卡。杰克用一句充满戏剧口吻的“再见了,我的动感地带”鼓起了他新一天的精气神,然后假意要把旧手机卡扔掉,这时候我们开始意识到,也许他真是个蠢货。接着,我们仨去了拜厄斯路上的另一家TSB,在那儿陪他办那该死的银行卡,没了这东西我们啥也干不了。由于紧邻校区,拜厄斯路上的店铺远比市中心更有生气,购置生活必需品的商超,在这里同样一应俱全,水石书店旁,还有一家卖小众唱片的店,标牌颜色是明亮的白绿相间,在那儿,你还可以把旧衣服打包寄出,送到英伦三岛某个你绝对不会光临的犄角旮旯。维特罗斯连锁店的对面,有一家大得多的店铺,它就没那么现代,显然更富有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和刚才所说的那家小店不同,这里除了音像制品,也会售卖书籍和教材。一路上我们都在谈女生。我给杰克讲了第一晚的故事,我说萌萌对鲍勃有意思,我还说鲍勃不像是主动的男生,有点憨憨的。我们笑了会儿,杰克开始问细节,但实际上,除了两人之间新鲜的好感鲍勃没回答出什么,他唯一要澄清的是昨晚“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法作证,只能说萌萌的白嫩的手活像鲜亮的鸡爪子,“很有精神!”我记得这句话让他俩哈哈大笑,但我没好意思说出把她塞进烤箱的那个龌龊想法。另外,鲍勃和萌萌是提前约好在机场见面的,这一点有必要让杰克知道。杰克觉得不可思议。我提醒他,萌萌和鲍勃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这种默契遵循着任何同类中所共有的吸引力法则,即他们都自然而然、毫无觉察地热爱着生活,它朴素地体现在你能留意到的任何细枝末节,比如昨天鲍勃发布在朋友圈的照片,“把照片拍得如此平淡,又在语言上如此矫情,这是你的本事,鲍勃。”杰克试探着讥讽、冒犯他,但收效甚微。我问鲍勃萌萌起床了没,或许可以请她一起吃饭,鲍勃有点难为情,说不必了。杰克觉得无聊。“好吧,鲍勃,算你是个正人君子,因为你的衬衫看起来就像个破书包。”他说。

临近中午,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阿什顿小巷,那是条出了名的酒吧街。我们随便吃了些牡蛎和面包,配黄洋葱炖煮的蘑菇浓汤,杰克抢先付的账,好换些零钱。聊天中首次出现了地名:奥本,一个位于格拉斯哥西北偏北100英里之外,常驻人口不过万人的小镇,那里有全苏格兰最新鲜的鱿鱼和海螃蟹,这说法恐怕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在网上能查到关于苏格兰海鲜之都的称谓全集中在那儿。其实,我倒是对此没啥兴趣,它最大的作用是在于让杰克和鲍勃二人不再为萌萌、莉迪亚或什么别的名字争论,而只专注于熟练地吸吮牡蛎,如同演奏一曲默契的双人交响,很可能是勃拉姆斯,毕竟他是个快乐单身汉。不过,这虚假的和平绝非常态,也不是我所热衷的,我更喜欢他们斗起来,就如同我在中学时代曾热切地盼望好哥们儿之间能常常反唇相讥、嬉笑怒骂,给平淡的生活加些作料,而此刻,杰克和鲍勃便是我在这儿发现的最好的生活素材,他俩足以激起我对未来的无限期许,更何况,一趟计划中的旅行终归也可以算是个令人期待的好消息,继而,一旦对未来有了某种期待,其程度便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决定已然作数,就像一枚已经投出的硬币,哪怕之后再掷出无数结果,你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一面。我们继续聊了聊近期的打算,譬如杰克已经约好了一个姑娘在曼城见面,就在这周末,他激荡地憧憬着如何安排行程,或许我们还能带上她一起去奥本。“相比之下,我看萌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名会跳舞的家庭主妇,不过我并还没见过她本人,所以,鲍勃,你要抓紧安排下一次聚会。”这是杰克的原话,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冲鲍勃挤眉弄眼,但鲍勃没搭理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在刷手机查攻略。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曼城姑娘,于是我像个怨妇似的结结巴巴地问起来,后来才发现原来妹子和我同一天降落的。杰克说自己昨天刚和妹子通过视频电话,这时呆瓜鲍勃马上机敏地质疑道:“你他妈昨天不是说困了吗?”而至于这位曼城姑娘叫什么,其实我和鲍勃都不清楚,杰克让我们唤作她娃娃,这称谓真是非常精到。不过,他有时也叫她宝贝。我盯了手机里的照片定睛看了一阵儿,“娃娃”的皮肤光鲜透亮,白得的确就像上了层釉的娃娃,但我觉得她的手太小了。我尤其喜欢像观看男人和女人的手,会像欣赏雕塑一样去欣赏他们的指节、血管与掌纹。当然,现实中的雕塑往往不会如此细腻,而究其我有限的人生,也鲜有机会能将他人之手捧在手心。有时,我会抽出几秒钟打量自己     的双手,试图从中解读出命运,希望自己健康、长寿,可以永远乐享人生,可等到了上高中那会儿,大家却都以27俱乐部为荣了,因为那才是最欢快的活法。我以前总跟别人说,我讨厌自己这对小手,觉得它们不怎么好看,尤其是在篮球场,我羡慕那些能单手抓球的家伙,他们能把机会牢牢攥在手中。但据我观察,杰克和鲍勃都不属于这一类,毕竟我比他俩个子高一点,这让我感到宽心。从餐厅出来后,我们沿拜厄斯路向南走,它的尽头分出两个方向,往右是邓巴顿,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市区的西端,再往西便是大格拉斯哥地区的郊外;往左是阿盖尔街和凯尔温格罗夫博物馆,再远一些是通往市中心的圣文森特街,那儿可是个好地方。

3

上语言课的那段时间,还有相当多的同学没来。由于语言班面向的主要是国际学生,授课老师大多不是当地人,因此这段经历在学业上的助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的班主任是个五六十岁的美国女人,说地道的美式英语,名叫麦吉,这名字听起来倒是挺年轻,可她在课上的表现更像是部队里的老军痞,声色俱厉的她看上去很乐于对我们这些新兵蛋子指手画脚,或许她吃准了我们不懂得如何向校方投诉。另外,正课的同学不一定会被分配到同一个语言班里,像我和鲍勃就没有和杰克在一个班,说真的,我更乐意让他们班那个谢顶的老头教我们学英语。平常下课的时候,我、鲍勃还有其他几个语言班的同学经常一起到食堂吃午饭,那些三明治又贵又难吃,但初来校园的那些天,它们至少让人省心。我和鲍勃偶尔会在校园里撞见杰克,三言两语地讨论计划中的旅行,杰克总是有说有笑,哪怕碰巧只是一个人在排队,过不了多一会儿,也会有人找上他聊几句。有天,他和一个叫华沙的温州老乡在一起,一个粗呢工装打扮、带小号黑框眼镜、头发梳成中分的家伙。我和鲍勃听得很清楚,他们俩正在争论谁才是是曼彻斯特最伟大的乐队,当时杰克为了”娃娃“已经去过几次曼城,他似乎认为自己更有发言权。杰克说是”绿洲“。妈的,这真是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我摇摇头,和鲍勃一起走过去打招呼,这时杰克又开始和华沙讨论起自己的明星脸,恰巧,同班的卡特里娜在和我们一起排队,她是个身材饱满的高加索人,比“马拉多纳”要高出一头。我和鲍勃抬起头,试着向她询问眼前的这个小个子亚洲人和阿根廷球王有几分神似。“是有那么一点?抱歉,我不经常看足球。”她礼貌地看着杰克,目光飘向他身后更远的地方,这微乎其微的动作显然地冒犯到了杰克,因为自此之后,他对卡特里娜的印象只停留在”你们班胸最大的那个女生“,常常流露出令人不解的、刻板的男性凝视。后来在语言课上,我和鲍勃也经常观察、讨论卡特里娜,才发现这个东欧女生的眼神里常常流露出非常坚强的一面,不过,这种眼神却是不易被察觉的。

大部分学生会选择步行通勤往返于宿舍和学校的两点之间。每天八点左右,有早课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会从穆拉诺宿舍区准时出发,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区别于其他人的松散组织,与我之前在北京地铁里看到的那些奔命的上班族不同,我从这些学生们(包括我自己)的律动中看到一股微妙的协同,一种自治式的行军,似乎其中的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孤立,哪怕只身走在路上,但实际上,我们当中的不少人对陌生的周遭又完全一无所知,空有一腔未来的热情。有一次,杰克、鲍勃我们三个从宿舍出来放风,经皇后玛格丽特大道向南,路过开尔文河,当时有几个黄毛小子正在桥上溜滑板,他们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个头都不高,为首的小家伙冲着我们滑过来,伸出一只手,笑嘻嘻地想要和我们击掌。那是个不曾被任何设备记录的瞬间——我们把手也伸出去的时候,那小鬼突然把手抽了回去,掉头往回滑,冲他的伙伴笑个不停,就像《猫和老鼠》里面的杰瑞。我和杰克脱口而出:“操你妈!”然后拉上鲍勃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可我们马上便意识到自己只能装装样子,于是,我们开始嘲笑自己,悻悻地讨论起谁最先伸出手,当了那个最没面子的汤姆,结论是我们基本不分高低。我们大笑着走过开尔文河,右手边就是大西路上的植物园,我们沿着拜厄斯路讨论着各自闹过的丑闻,一路聊到了学校,直到天空飘下蒙蒙细雨,所有人都可以审判我们的愚蠢。我还有了一些新发现,比如那个写着每日邮报招牌的便利店的对面,有个菜地般的足球场,在一片泥泞的小公园里,路旁有一排斑驳的杨树。下雨的时候,我会刻意经过那儿,经过球场旁的空地,我觉得自己这样多走几次,就能看懂塔尔科夫斯基了。那里总是很潮湿,就像皇后玛格丽特大道上那些住户的门前花园一样,每户都有一大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在窗外,松软的泥土里有紫色的蓟开出来。记得有一天下课,我和鲍勃、杰克、萌萌还有莉迪亚走过那片居民区,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沿开尔文河附近游荡、拍照,精力充沛,莉迪亚的表现尤为出众,她不倦地贡献着构图和姿态的创意,口若悬河地告诉萌萌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躯干,这让鲍勃有些不明所以,转而和我与杰克凑得更近。紧凑型的两厢车或者旅行车挤在小径的一侧,甚至连拖挂式的房车在这一带也比较常见。我们开始讨论要开哪辆车去奥本,回来后要住怎样的公寓。不过,等到语言课结束的时候,我们几个都不住在这附近。

鲍勃住在紧邻拜厄斯路的邓巴顿,相比之下,他的家离学校最近。他是和两个广东老乡合租的,都来自潮汕地区,一个叫老K,另一个叫大白牙。鲍勃家门口的北面有个大概30度的陡坡,邪乎得几近失真,就像《盗梦空间》里的折叠街道。鲍勃搬入新居后不久,一天晚上,我和杰克去找他,家里恰巧只有鲍勃和萌萌两个人,老K和大白牙出去浪荡了。鲍勃穿了一个简单的白色T恤,腿上的牛仔裤绷的紧紧的,地板上面摆着几组哑铃,还有拉力器、臂力棒之类的训练器械。萌萌见我们的时候一脸神气,下巴微微翘起,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她这么骄傲,不过,我和杰克都喜欢萌萌的好心情。这一次,厨房中的鲍勃显得尤其专注,鲜嫩炽热的火鸡在台面下隐隐作响,仿佛烤箱里进行着什么秘密化学实验,而它最初的成品便是渐渐四溢在厅堂的混合着油脂和果味的香气。杰克笑着说鲍勃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顾家男人”的本色了,在我看来,他也的确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过了会儿,杰克跑出去买了瓶朗姆酒,回来后,他一屁股坐在客餐厅的沙发上问鲍勃:“你这个死宅的鬼样子,我们还能去奥本吗?”鲍勃说当然,他已经把驾照办好了。我们问他怎么办的。他说寄来原件,自己再做一份翻译件,还劝我俩也赶紧把驾照从国内邮寄过来,这样上路的时候好有人换手。“要不要带上莉迪亚一起去?”萌萌靠在灶台边和我们探讨着出行的人选,“可别就让我一个女生去。”我让她放心,说能带几个女生就带几个女生。我打量了一下鲍勃和杰克,“我们说好的,是吧?”“还有娃娃。”鲍勃凑过来和我们一起挤在沙发上,“你不是说她比萌萌还漂亮吗?”杰克正在给杯子里倒酒,听到这话便矢口否认,鲍勃大叫“放屁”,说着便把酒瓶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你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怎么说的?萌萌,她说你像家庭妇女,你怎么看?”不过这问题已经不怎么重要,因为杰克已经分手了。他镇静地晃了晃杯子,我们都没说话,直到他又确认了一遍。沉默几秒过后,杰克倒是很痛快地和我们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归根结底他“不喜欢了”。杰克把这段经历形容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仿佛就像鲍勃认识萌萌那样简单,说得很轻巧,这让我回想起鲍勃上次说的那个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啊?上周你不还去曼城了吗?”鲍勃问,“你说你们一起去了‘庄园’,在那儿听了许多新鲜音乐,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土老冒,你还说,绿洲是你最后的遮羞布,而你以后再也不敢说他们是曼城最伟大的乐队了,要我说,那个华沙比你更懂音乐。温克斯,你还记得当时他说的是哪支乐队?”

“石玫瑰。”我说。

“哦对,石玫瑰。“杰克挺着胸脯,伸了个由衷松弛的懒腰,看起来就像个变形虫,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表情居然显得很享受,这让我不知道该为他感到开心还是难过。“话说你听没听过石玫瑰?”我问他,杰克摇摇头。我发现,自我们认识后,鲍勃俨然成了杰克的死对头,总去挑战他的自尊,像是在逗猫,可谁都知道人类既没有猫咪可爱,又没有猫咪坚强,却偏偏要做它们的老妈子。这会儿,鲍勃像个刚开瓶的闷葫芦,操着一贯的严肃口吻针对着杰克,似乎真想让他难堪,不过鲍勃的脸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每次和杰克斗嘴,鲍勃很少盯视他的眼睛,而只对着地面陈述,就像是律师在看稿子,这让人觉得他不想真的挑衅,直到某一瞬间,他终于捕捉到杰克的软肋,确定自己雄霸在一个绝对不容辩驳的立场,到那会儿,鲍勃会比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的狮子还无情。所以现在,哪怕对音乐不怎么熟悉的鲍勃,恐怕也会认为石玫瑰是比绿洲更好的乐队了。“温克斯,让我们听听华沙口中曼城最伟大乐队的声音吧,或许杰克值得更好的。”这话逗得我开怀大笑,但我知道鲍勃本想挠的是杰克的痒痒肉,杰克倒是显得挺无所谓的,似乎默认了鲍勃的提议,还略微表示出了那么一丁点儿兴趣。

我打开鲍勃的电脑,登入自己的Last.fm账号,打开石玫瑰乐队页面开始随机播放。其实我自己也没仔细听过几首,但我记得有朋友说过,石玫瑰的歌儿全是柠檬味儿的,很容易让人自我感觉良好。所以,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对着屏幕讲一讲歌词,这样才能避免大家曲解旋律背后的含义,毕竟我们还在上语言班,听力和理解依然停留在阿猫阿狗的水平。比如《Shoot You Down》,其实它讲的是分手,可我却觉得它是我听过的最轻松也最腻味的情歌之一,没多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它,天知道为什么大数据会这么抓取,或许只是单纯的巧合?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地知道个人趣味和巧合之间的关系,我的意思是,到底是选择还是巧合塑造了我们?我想起了《猜火车》里那一大段闻名遐迩的台词的最终论断……“我选择不选择”,可如果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那巧合到底又他妈是什么?真够呛。我问杰克他到底喜不喜欢绿洲乐队,他说当然。我说,太好了,因为那些不喜欢盖勒格兄弟的鬼话都是说给骗子们听的。喜欢就是喜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如果不喜欢娃娃了,分开就是最不要紧的问题。杰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当然,我能看出他是真的没事儿,因为他居然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挫起了指甲,反复调整着指甲钳的角度,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时,萌萌从冰箱里取出一颗柠檬,切开后挤了些柠檬汁在酒里,和我们叮当作响地碰了起来。“至少你去过曼城了呀,”萌萌端起酒安慰他,“不如给我们讲讲曼城有什么好玩儿的,说不定我们下次可以一起去。”杰克一点点回忆,越发地松弛,像摊舒服的烂泥,逐渐绘声绘色地给描述起在曼彻斯特的见闻和风土人情:从布满时髦酒吧和波西米亚风格时装店的曼城北区,到自成一统的卡斯特菲尔德地区,再至招摇喧闹的同志街区,“曼城还是个好地方,去过几次你们就知道了。”

我们开始吃晚饭,继续聊曼城,听石玫瑰和绿洲,听永生不死的英伦摇滚,它是屋子里的这些傻学生在这个年纪能接触到的最酷的东西,无论它是不是真的属于我们。我们又谈回到语言课,谈起所有那些让我们觉得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我们抱怨语言课的教室被安排在校园的偏僻角落,在背景音乐的衬托下,这会儿,它被我们描述得像是个土到掉渣的城乡结合部,的确,那儿只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临近的全是些职能部门而不是教学楼,比如学生签证中心、心理咨询室,还有锅炉房什么的,简直乱七八糟,实际上,语言课程本身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辅助新生入学的职能。每次经过亚当·斯密商学院,我都在设想教室里的庄严,仿佛那儿每天都会展开一段总统就职演说或是最新的登月动员,相比之下,你绝不可能在锅炉房旁边给人讲天文和物理……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也不想再上预科了,不论它有多么快,我都不想再遭罪,何况那也没法真的让我拿到文凭。

另外,语言班女生的魅力也普遍逊色于那些大三大四的姑娘,这是杰克在图书馆厕所里曾得出的结论,不过我马上纠正他这里面不该包括萌萌。萌萌也指出,杰克根本无从证实他的观察,因为鬼才知道哪个姑娘在读什么年级。“有的姑娘真的很好看。”杰克和我们挤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回味,我想我知道那感觉,那并不只是蠢货所独有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搞不定那些妹子?或者说,你有没有试着搞过哪个?”我问杰克,他说了两三个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没过几秒钟,他便反手坦白说那都是随口瞎编的,我知道他又在锻炼自己糟糕的演技,我看到他那自卑又兴奋的眼神透出些紧张,嘴角微微抬起,混着真笑、假笑和藏在舌头底下的口水,那样子仿佛在问,我的好兄弟,你觉得我的草原上能不能养一匹野马?这就是他肚子里想放的屁。“就像佛罗伦萨综合症?”萌萌打趣地问道,这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类比,而究其原因,恐怕是生活的馈赠大大超越了我们最美好的想象,到达了某种令人怀疑自己的境界……我回想起出发前杰克在群里发起的的一次关于校徽的讨论,操他妈的,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傻乎乎地讨论那枚校徽,好吧,大家说,它代表着从未飞行的鸟,从未生长的树,从未敲响的钟,从未畅游的鱼,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可我就觉得它无法代表我,人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把自己带入某种幻想,而泯灭了固有的传统。有人怀着骄傲憧憬未来,他们在图书馆和教学楼前看到无数张陌生而好看的脸,就足以让他们莫名心生荣耀,这我都能理解,有谁会不喜欢那些如假包换的卡特里娜、凯蒂或者可儿呢?但有时它们会将你反噬,啊,对,佛罗伦萨综合症,你会怀疑自己没有资格享有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比方说文明、美什么的,或是杰克意中的那些漂亮姑娘,你并不总能通过已有的成绩攫取这世界,必须要明确这一点:你是来继续学习,甚至是劳动的,而不是来享用这一切,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克制住你那渺小而脆弱的自尊,让它免于膨胀,然后自毁前程。可恰恰又有相当多的人,难免会以自身的有限存在,去与周遭的广袤一切做事无巨细的对比,好比杰克,他想用草原占领城市,实际上,这可以理解为杰克灵魂上的洁癖和吹毛求疵,在于他急切地想融入当地社会与生活,想要成为彻头彻尾的“精神苏格兰人“的可疑意图。所以与其说他觉得有些微羞耻,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不公平,因为这世上本来便没什么公平。我知道那感觉,所以,我们到底该他妈选择什么?我想我有点喝多了。萌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支起下巴看着她。我们陷在沙发里纹丝不动,愣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拍了拍鲍勃的后背。萌萌也靠过来,扶着鲍勃和杰克的肩膀说:“我们一起去市中心吧。”

吃完饭,我们看了场电影,就当陪杰克散心——我们硬拉着杰克去的,他自己倒不是很情愿。他本来想筹备一下接下来的出行计划,除了奥本,他还列出了很多目的地。”我想尽可能去远一点。”杰克我旁边坐下,萌萌和鲍勃坐在另一排。电影马上开场,耳边偶尔传来周围观众的阵阵私语,杰克严肃地笑了笑,“你不觉得吗?我们被欧洲包围了。”他的话里带着股酒气,让人摸不清头脑。影片过半的时候,荧幕上的女人忘情地在街头飞奔,她在曼哈顿找到了暂时的家,那场面足以挑动每一个醉汉脆弱的神经。我贴在杰克耳边说,那音乐是大卫·鲍伊的《Modern Love》,你听过吗?他笑了笑,没有点头。我没有再讲什么,继续看电影。酒精的作用下,感官的刺激被放大,让我找不到自己在电影院里的位置,我想起那个快速眼动的梦和穿越大陆的飞行,感觉自己像是块消失在地平线外的停机坪,旅客却在更为遥远的堤坝上,再过几秒,会有一声枪响从屏幕之外打穿她的脑袋,我突然觉得晕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操蛋的生活的答案。萌萌从前排给我们递来了几颗圣女果,小声问道:“不热吗?”我笑着收下了,把注意力重新投回银幕。接着是女人,被生活爱着的女人,然后是纽约,该死的纽约。这黑暗中的所有,它们从不停止流动,新时代的新浪潮,一切令人沉醉。

电影散场时已经十一点多,我和杰克快步走出来,市中心依然灯火通明。过了一会儿,萌萌和鲍勃也从剧院里走出来。我们站在巴斯大街的路口谈《戏梦巴黎》和《法外之徒》,一起争论奔跑能不能让人真的感到幸福,“不然以后我们每周都一起跑步吧。”萌萌建议。杰克掰弄了几下手指,遥望着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在抑止着答应她的冲动,显然,哪怕他真是个蠢货,也不想让别人安排他的生活。路灯转角下,几个招摇过市的中国学生从一辆凯迪拉克上走下来,有说有笑地走进旁边的一家小型赌场,其中穿纯白套装的正是大白牙。看见鲍勃,他便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你们几个要不要一起进去耍一把?”鲍勃和萌萌有点犹豫。我们看了看杰克。“今天就算了吧。“夜里温度有些冷,他说话的时候不由得挺了挺身子:“如果你们有空,改天可以先来我的新家坐坐。”说完,他给我递来一只烟。

“你的新家在哪儿?”我问他。

“圣文森特街400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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