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刺杀骑士团长》,“最”村上的小说?)

刺杀骑士团长
日本主流评论认为,《刺杀骑士团长》融入了村上文学迄今为止所有要素。
4月15日,林少华发布了一条微博:“重庆。火锅。辣妹子。喏,这些女孩的笑脸多灿烂啊!看着真是开心。是的,再没有比幸遇文字知音更让人开心的了。”文字后附上了读书活动现场的照片,又预告了当晚在成都的另一场发布会时间。成都一站,已经是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中文版出版近一个月以来,林少华参加的第七场发布会。作为译者,他像明星路演一样,在北京、上海、青岛、重庆、成都……一次次地讲演他对村上的理解,也在新书扉页上将自己的名字签了几千次。“掠人之美”,他这样自嘲。
大概也只有村上春树可以给中文译者带来如此的“掠人之美”的机会。时隔《1Q84》七年,村上再次写就多卷本的长篇小说,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出版事件。在日本,2017年2月底上架的小说,到年底时实销百万册,占据了全年销售榜单之首。

在中国,一个月左右的时间,35万套(上下两部共70万册)的首印量,已经被书店全部消化,又加印5万套。虽然最终被读者收入囊中的数字还不得而知,但已然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成绩,毕竟,村上的作品总是会由畅销走入长销的。据上海译文社统计,截至去年年底,42种村上译作(不含《刺杀骑士团长》在内)总印数达1056万册。

《刺杀骑士团长》(村上春树 著)
村上的“定番内容”
据说,《刺杀骑士团长》曾经历过前所未有的极为严格的保密阶段。这是一本村上本人非常重视,且想要在文本上寻求突破的作品。当然,它的故事如今已经不再神秘:
主人公“我”是一个36岁的肖像画画家,婚后第六年的某一天,妻子忽然宣布“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并承认自己有了婚外情。“我”没有过多地追问,而是很快打包行李离开了二人公寓,独自开车在日本的北方晃荡了一个半月。此后,“我”落脚在朋友的父亲、名画家雨田具彦的一所空空荡荡的山顶旧宅,雨田在发生认知障碍前曾长期住在那里创作。
一切无法用现实世界的经验进行解释的谜团,都是从“我”在阁楼里发现一幅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作开始的:半夜无缘无故响起铃声,将“我”引向屋后杂木林中的一个洞,“理念”从洞中被释放出来,借用画中人形象,作为一个身高60厘米的小小人出现在“我”面前,又最终引领着“我”经历了一场犹如跌入兔子洞中的旅程。
这样简单的叙述已经让故事显得很“村上”了——“一个男子失去了他所追求的目标,或者被抛弃,对她的念念不忘使主人公来到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异境,在这里他有可能失而复得,这在他(和读者)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是不可能办到的。”《巴黎评论》的记者就曾这样概括村上的小说。他列举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鸟行状录》《斯普特尼克恋人》,指出它们几乎可以作为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异来进行阅读。“你同意这种概括吗?”村上回答:“同意。”
这种概括无疑也适用于《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春树
村上小说的要素包括主人公们对喝咖啡、威士忌,吃意大利面,听古典乐、爵士乐的偏好,一位美少女角色的设立,较为直白的性描写等等被老读者称为“定番内容”的细枝末节。同时还包括,以往作品里出现过的几个非常关键的意象,而它们几乎可以被当作一种接近故事核心的密钥。比如新书中作为平行世界入口的杂木林中的洞。
村上曾在与林少华见面时谈到过他过往小说中“洞”的概念,他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人们总是会潜进自己的世界,因而“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儿地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至于《刺杀骑士团长》里的“洞”,村上几次描述它像一口井,而“井”曾经是《奇鸟行状录》里的一个重要意象。
林少华解读说,日语中“井”(いど)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术语中的“本我”(ido)发音相同。不管是“洞”还是“井”,在村上作品中都可能是关于内心潜意识的隐喻,或者说就是本我。主人公“我”和另一人物免色君不止一次地进入到洞中,实际意味着他们在面对另一个自己,或者说面对本源“恶”。
理念本身并无伦理道德
“恶”是村上始终想探讨的问题,他曾说自己希望从各个角度思考恶的表现和形态,写出既是象征性的,又有细部现实感的恶。“《奇鸟行状录》集中表现了体制之恶,《1Q84》集中表现邪教之恶,也可以说是组织之恶,到了《刺杀骑士团长》,村上将体制之恶和个人的恶兼而写之。但是细细琢磨起来,体制之恶也是属于本源恶的一种。”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林少华这样总结道。
书中有几幅关键的画,就像是封存“恶”的容器。
一幅是与书名同题的《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出自雨田具彦之手,内容以《唐璜》中刺杀骑士团长的场面作为蓝本,画面充满暴力,手法却是画家特有的日本画的风格,画中人物也都换上了飞鸟时期的装扮。“我”认为,这样一幅足以作为代表作传世的画,却被画家藏在阁楼从未示人,想必蕴含某种深不可测的个人情思。
但画家心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村上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讲述了可能与创作动机相关的两段故事。一是画家年轻时曾留学维也纳。奥地利沦陷后,他与犹太女友一起参加了刺杀纳粹高官的行动,失败后,二人双双被捕。雨田因日本政界与纳粹达成的秘密协议被遣送回国,犹太女友死于集中营。二是画家的弟弟雨田继彦,一个原本有望成为钢琴家的年轻人被强制征兵入伍,参加了南京攻城战。回国后,他因战时的精神创伤无法愈合而割腕自杀。

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内容在书中占有三页左右的篇幅,细致的铺陈是这本书出版之初就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的原因之一——据说这样的书写,在日本小说家中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书中雨田继彦在遗书中提到战争的残暴场面:“……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百般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鲇鱼。”
村上还借人物之口表明态度:“至于准确说来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在细节上即使历史学家之间也有争论。但是,反正有无数市民受到战斗牵连而被杀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人说中国死亡人数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村上这样一问,可以说是击中右翼分子要害的一问。”林少华说,这完全体现了村上对这个问题在认识上的突破,“日本右翼分子的惯用伎俩就是用具体死亡人数有争议为由,淡化南京大屠杀的性质,甚至以此来否定南京大屠杀作为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村上这一问的言外之意,超越了纯粹历史史实的认知层面,进入了政治层面,或者说社会担当的层面,也是用故事来同历史修正主义加以抗争的一个表现”。
芦屋图书馆。村上春树少年时代常来看书的地方(黄宇 摄)
早在《奇鸟行状录》里,村上就曾借助历史话题写到过体制之恶。在林少华看来,那部作品无论在思想性、艺术性上都是村上后来的写作一直没有超越的高度,它使村上在20年前就从一个纯粹文人意义上的作家过渡到了人文知识分子意义上的作家,“只是我们(中国的媒体和读者)习惯从小资的角度看待他的写作,而很少注意到他的转变”。
这一次,村上看起来展现得更为明确,他把书中的两个章节分别命名为:“掉在地板上碎了,那就是鸡蛋”和“坚固的高墙让人变得无力”,显然也是重申2009年他在耶路撒冷接受文学奖时演讲中的表态:“在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蛋这一边。”
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村上也谈道:“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
书中还有另一幅画《白色斯巴鲁男子》,出自主人公“我”之手。画中人是“我”与偶遇的女子一夜情之后碰到的路人。女子有SM倾向,使得“我”在和她做爱时差点失手杀了她。事后“我”走出旅馆就遇到了开白色斯巴鲁的男子,总觉得他的眼神是在说“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因此,白色斯巴鲁男的形象就成了“我”内心的一片阴影,与之对视的方式,就是把他画出来。
就在“我”画《白色斯巴鲁男子》的肖像时,所谓“理念”出现了,它以雨田具彦画中骑士团长的形象来到“我”面前。
林少华解读说,日语中的“理念”一词,就是对英语中“idea”的音译,读音非常相近。这个来源于希腊语的词语,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概念。对于世界的想象,柏拉图曾经提出“三张床”的命题,分别是理念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其中现实世界是对理念的模仿,艺术世界又是对现实的模仿。在书中,“理念”借用了画中形象,是从艺术世界穿越而来,与现实世界中的“我”,将三个世界连成了一个有趣的闭环。
村上在书中将“理念”解释为一种接近觉醒的存在。理念本来没有形体,通过被他者认识才得以作为理念成立,而具有相应的形体。理念本身并无伦理道德,永远是中立性的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这大抵是村上在书中最为核心的表达。“就像E=mc2这一概念本应是中立的,然而在结果上催生了原子弹。并且那东西实际投在了广岛和长崎。”按照这样的定义,所谓刺杀骑士团长,大约就可等同于一种刺激觉醒的行为。
主人公步入中年故事有了结尾
故事最终,“我”以刺杀骑士团长的行为,开启了异世界的入口,在其中历经磨难后回归现实世界,内心得到和解。这并不是村上第一次将抽象概念具象化的文体实验,也不是他第一次让主人公进入一个与现实平行的空间冒险。就像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里奇说的那样,村上几乎每一部小说都让人感觉是同一部超级小说新的一卷。
村上笔下的主人公曾一次次地往复于失去、寻找、发现、失望、再失去,去获得对世界的一种新认识,结尾通常是开放式的。不同的是,这一次在经历了失去、寻找之后,村上让主人公拥有了一种圆满的结局。《刺杀骑士团长》中文版的责编姚东敏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解读说,这种有别于村上一贯做法的结尾,是他这次写作中一个很重要的突破。村上在这本书中特别强调了相信的力量,他让人与人之间有了更深的羁绊,用爱来连接了一切。村上以往的作品中都有一种弑父情结,父亲往往是邪恶的,而这部作品让“我”与小女儿之间怀有了很温暖的情感。实际上,这也是主人公第一次在村上的书中拥有下一代。
这显示出村上个人心态上的转变。他在解读为何将主人公设置为36岁时,就曾明确说,自己已经无法书写大男孩心态的作品。在他看来,36岁意味着人生一个新的阶段,是步入中年的象征——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在36岁生日的傍晚完成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带来了村上心态的转变,仅仅是将近70岁的年龄?我们无从得知,不如去阅读作品本身。姚东敏告诉本刊,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文版出版之前,村上春树曾发来一封邮件,不建议出版社添加前言后记,他的说法是,这样可以避免读者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把注意力只集中于书中的几个点。他希望读者带着一种未知和空白来阅读,以在读完之后可以出现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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