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日本人的“赤峰游记”

古川狄风,号法信,因过继给古川家做养子,所以姓古川,古川狄风从简易师范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学教员,学习绘画,后辞职到中国找当记者的哥哥,两人从1916年12月到1918年3月,在中国的东北、内蒙古地区旅行考察。途中把见闻感想连写带画地记录下来。古川狄风的路线是从鞍山的千山而四平,经郑家屯到内蒙古的通辽,开鲁,进入赤峰,再经巴林草原,回到科尔沁草原。
在古川狄风的游记里,我们可以看到内蒙古东部赤峰地区人们的日常生活、自然景物、物产、资源等记木人,在百年后的今天,这些记述作为资料,丰富强化了我们对历史的记忆。

早上我们依旧在朦胧的月光下整装出发。下了山丘,过了黄阳湾村,到达汴海。这里住着一户带有土墙望楼的富豪。再往前到曲家湾子马栈吃了午饭。背后是山丘,前面是平坦的农耕地。穿过这里,就到了辽河上游的老哈河。河宽不过四十间左右,可是岸边结了冰,渡船不能随意靠岸。船夫们忍着严寒,进入冰河中搬运货物、背人、把马车推上岸,一阵忙乱。
从岸上向东北远远望见二王爷城。峰峦起伏连绵向西南蜿蜓。越过马莲厂村背后的陡坡,到了四道沟(有十八九户人家),傍晚到达三道沟(有四五十户人家),在三道沟马栈住下,一天行程约八十里。今天通过的都是汉族人移民村落,他们强大的开拓能力,令人连连吃惊。第二天一大早出发,走过二道沟,感觉道路渐渐向高原延伸。右边是一个缓坡山丘,绕过山丘是头道沟,只有两户人家,但前面的农耕田地却是广阔一片。东南方雪峰连绵,山脚下闪耀着老哈河。下了山丘,到达红海子(有二十户人家)。这里农作物丰盛,产谷子、高粱、大豆、芝麻、甜瓜、西瓜、南瓜等,品种繁多。
风光明媚的小哈拉道口玉井庄云画走了三十五里,到了小哈拉道口,是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镇,小镇四面环筑城墙。我们从南门进去,在马栈吃了午饭。有一家名为“东瑞升记”的大杂货店。市街远处山峦环抱,风景实在不错,我便把它画了下来。
出北门向西拐,一条宽四五间的小河上架着一座小桥。这是进入蒙古以来第一次看到桥。水声、石头、山影、小桥,从昨天开始遇到了四种进入蒙古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东西。越过丘陵,经过鲔离堡、胡同、五家子、房身、那清沟等村落,天黑时赶到烧锅地,投宿马栈。行程达一百里,通过的地区都是汉族移民的农耕地带。

一行人踏着镰月残光匆忙上路。这一带是大片大片的农耕地。过了东三屯、八家子、老爷庙等村落,到了辽河支流的英金河。渡过英金河上长约四十间的土桥,经过后西营子,到达榆树林子村。村头有个很大的庙,庙内有很多棵大榆树。村名就是由此得来的吧。
赤峰之町 武藤夜舟画越过一个大沙丘,中午到了赤峰。赤峰人口三万,有日本领事馆。从蒙古东大门郑家屯出发是九月四日,已踏着荒原行走了七十八天,十一月二十二日终于到达蒙古南大门赤峰。头发长了,衣服破了,什么画师呀马贼呀,一个个都成了憔悴不堪的模样。
我们投宿的客栈前面聚集了一群汉族人和蒙古族人,他们好像看怪物似的打量着我们。有个日本人终于认出我们是日本人,赶忙转告住在这里的十五六名同胞,又返回来问长问短:“一路辛苦了吧?”“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等等,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过日语的问候,我心里热乎乎的,深感同胞之情。可实际上,他们都是热衷小利的狡猾奸诈的日本人,在大陆民族之中被他们认出来反而令我感到不快。难得在诗一般的国度中自由旅游,悠闲开阔的心境在这里被他们戛然打住。
赤峰风俗 武藤夜舟画赤峰的日本人十分之九点九都是偷卖吗啡的。他们租借一间破旧的九尺门面店铺,每家店铺还挂着日本国旗,靠舔食那些将死的吸毒者的油水生存。我没有资格对偷卖吗啡的人说三道四,但看到挂着日本国旗,偷卖国家禁止的吗啡,总忍不住要发几句牢骚。
我们匆匆赶进饭庄。米饭跟日本的大米相比,质量有天壤之别,即所谓的南京米。尽管如此,渴望米饭的胃口还是得到了满足,肚里的馋虫总算稳定了下来。现在要收拾一下攒了几个月的污垢了,吃完饭赶忙进了澡堂子。畅快地把全身都浸泡在浴缸里,让搓澡的服务员搓澡。服务员每搓一下,就发出“哎呀”声怪叫,再把手巾抖一抖,像兔子粪一样大的泥球掉到地板上,连本人也觉得有点儿惊讶。服务员停下手,叽里呱啦不停地叫着,问旁边的翻译,知道他在嘲笑“日本人的皴太厚了!”被他们笑话,越发感到旅途的悲哀。庆幸的是,卸掉了一身污垢,身心感觉格外爽快轻松了。
在赤峰要停留两天,我挑着画箱到市内散步。这里不愧是蒙古物产的集散地,街市生机活跃。从繁华的大街来到北面的小街,再沿着破旧的土墙向市郊方向走过去,到了一个妓院,照例有缠足红颜女站在门口招呼客人,非常富有异国情调,我立即拿出铅笔画起来,正画得入神,忽然陷入娘子军的包围之中。我拼命逃离出来,穿过市街,来到英金河畔。
赤峰所见 武藤夜舟画河流对面耸立着一座红岩山,余韵蜿蜒与兴安岭重叠。我很想把这一宏大的风景画下来,但写生板画不下,便把目光转向市街,准备以清真塔为中景画一幅。画着画着,突然周围筑起一堵乱七八糟的人墙。我大声怒喊着:“看不见,不行!”但不起作用。我挥动着画具做出要画画的样子给他们看也不管用。我认真起来,开始用眼睛瞪他们,而他们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开始一边骂着:“混蛋!混账!”一边扔石子,他们一时“哇”地一下离去了,但不一会儿又聚集过来。好不容易在调色板上调好色却落满了灰尘。我这个日本制的堪忍袋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爆破了,我从衣兜里掏出手枪,朝天空放了一枪,在这高压威吓之下,他们终于四散逃走了。今天第一次遇到为了画一幅画儿使用手枪的事,万万没想到我的手枪不是在马前,而是在画具前起了作用。

从赤峰启程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由此开始我们将沿着兴安岭山麓向北行进。
大家挤在两辆马车里,渡过英金河,来到一座丘陵前。很多道车辙随意地刻在地面上,路非常宽阔,马车钻生留下的印辙一眼望不到头。地面本身就是大道,所以蒙古的道路可以说想从哪儿过就能从哪儿过。据说三条是县道,五条是国道,与我国狭窄小气的道路风格截然不同。这段路程跑得实在舒畅快活。现在好像正是农作物的运出时间,拴着八头牛马的大货车,接连有好几百辆。无数的骆驼商队,简直是奇观,这充分展示了大陆的风光。
赤峰城外 武藤夜舟画
左侧望见不远处的红山奇峰,右侧是名不虚传的兴安岭,其间是辽阔的枯褐色的平原。平原上放牧着几千只雪白的羊。有“蒙古富士山”之称的平顶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风光非同寻常。我们顺着招素河畔行三十里,到达兴隆庄。离天黑还早,但是寒风刺骨,所以进了一家马栈住下。室内正在燃烧羊粪取暖,火力旺盛,但刺鼻难闻,我们就一直闭着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迎着从兴安岭上吹下来的山风北进,行了二十里,来到小木道沟。炊烟缭绕,茅屋令人着迷,此景勾起我的画画欲望,但是要从衣服兜里掏出笔,哪怕手只伸出一寸,指尖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只好放弃,继续往前走,要通过两岸凹成直角的招素河干涸的河床,简直就像走在战壕里似的感觉。
跑了六十里,到了四道沟梁,照例在这里一起吃了早饭和午饭。背后是崎岖的山路,感觉越来越接近山地。一行人继续赶路,爬到一个道路非常迂回的山岭顶上。这一山系虽不那么高,却是英金河流域的分水岭,招素河的源头。
这里越来越接近纯蒙古地带,所以花了半天时间,进行了第三次整备待发。毛皮手套、毛皮袜子、毛皮帽子、毛皮围脖、毛皮外套等,从头到脚,都用毛皮裹了起来,这下可算进化了。失去了毛皮的人类简直傻透了,不能不说人是退化了。借用山羊皮,重返原始,费用每人二三十元。从保持原始习性的野兽的角度来看,我们人类被笑话成叛变的家伙也无话可说。中午离开乌丹城,踏着草原继续北进,天气风和日丽,好像六月暖洋洋的。有几千头牛马放牧在远近各处。遥远的东南方地平线上浮现紫色的山脉,天高地阔。踏上未被文明浸染的这块处女地上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
东翁牛特旗王府侧门 玉井庄云画行进二十里,到达东翁牛特王城。我们被带到殿堂。王城西北靠山,东南面临平原。四面约五十间,筑有砖瓦围墙,左侧有喇嘛寺,右侧是高楼,很美。六十岁左右白发童颜的总理大臣出来接见我们,端上茶果,犒劳远道而来的一行人。不久便允许我们拜见王爷。我们脱掉原始人服装,露出瘦弱的脊背。要知道有这样的场面,我至少要准备一套礼服加上丝绸饰物,来保持一等国民的品位,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王爷亲自前来。觐见王爷三拜九叩的场面,实际上是我被剪掉脐带以来的第一次,当然非常惊讶。一般故事里出现的王爷都是一手握着美髯,一手抚摸少年的头,不让对方等待就会奖赏对方。可是今天恰恰相反,王爷竟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行人却是满脸胡子的大兵。贸然拜访,首先简单行礼致谢。献上名片,然后退回一步。王爷也赐给了我们名片。其职位名称相当长,写着“昭乌达盟东翁牛特旗札萨克多罗达尔汉岱清王拉心旺楚克”。比日出之国的天子的名称长四五倍,我不禁肃然起敬。

早晨离开王城时,王爷亲自送我们到城门外。一行人得意洋洋。从这里向右走,是东部戈壁大沙漠,行车困难。向左走必须越过一座山,大家下车开始攀登山坡。一步百里,十步千里,眼界不断开阔。从山顶远眺四周的风景,使我们忘怀地大叫:“壮哉!”
远眺赤峰 玉井庄云画
放眼望去,东南一带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东部戈壁大沙漠连接天边。西北是一座山接一座山,山峦如波涛起伏。高入云端的是兴安岭主峰。一览戈壁沙漠和兴安岭是多么壮观啊!山脚下昨晚借宿的王城看上去像梦境一样。看来平亲王将门从比权山眺望皇居,而起谋反之心也是有道理的,人登上高处就会产生伟大的抱负。
兴安岭是蒙古地带的一个大镇。这条山脉除了金、银、煤炭之外,还藏有铜、铁、铅、石油、硝石、水晶等矿物。这是蒙古的一大宝库。蒙古族人除了畜牧业之外,不求其他生存之路,比如从事矿业。他们不仅对此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甚至迷信改变地形就会受到天神地神的报应。不但自己不采掘,如果他人进来挖矿,他们也会加以非同一般的阻拦,所以兴安岭是千古未开的神秘宝库,从来没有开启过。
行进二十里,来到北营子村,北营子村只有十户左右的人家,找了一户看上去管事的人家吃了饭。
我们又翻过一座岩石凸起的山,越过一条结了厚冰的河流,通过一个叫作“四大桥饭”的贫寒乡村,村名听着很怪,好像中国饭店里的菜名。接着向高原行进,日落后,到达一棵树村,行程共五十里。

过了一个急坡到了西拉木伦河河畔,周围河淀淤水约有一里。中间最细的地方架着一座有三个桥洞的石桥,桥中央侧面刻着“巴林公主桥”。此桥长四五十间,好像是巴林王为纪念从皇室迎娶的福晋所建,非常富有画趣。过了桥就是巴林旗了,又称“哈拉莫托”。“哈拉”是黑色的意思,“莫托”是树木的意思,即黑色的森林之意。但现在是连一棵树的影子都见不到的荒野。踏着极其凹凸不平的山路,走了足有五六个小时,人烟越来越少。野鸡、老鹰在山崖上傲视着我们一行人马,令人甚觉不快。用手枪打了一枪,它依然一副挑衅神情,好像在说:“有能耐你们过来呀!”那样子,在肚子饿的时候,更让人生气。
巴林桥夜色 玉井庄云画走了六十里左右,终于有了一个帐篷村落,村名为“西敖崖子”,有五六十个帐篷。我们第一次进入追赶水草放牧的游牧村。迄今为止的漫长行程只不过是登上纯蒙古舞台的一条花道,一行人不禁连呼三声“万岁”。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村落啊。圆形的帐篷说好听的好比国技馆的孙子,说不好听的就像排着队的马粪球似的。我还联想到在教科书里看到的爱斯基摩人的冰屋插图。
我把一切都暂放一边,立刻开始写生。戴上两副毛线手套,再套上毛皮手套,所以画笔的运行不太自如,笔不达意。外景写生结束后,我跑进帐篷里面看,屋顶好像雨伞一样,由从中央伞芯向周围延伸的九十五六根骨架构成。用编成方格的细木做成圆墙,外部用羊毛绒毡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与其说是房屋,还不如说是公用外套更合适。圆顶做成能开闭自如的窗户,是排烟、采光的天窗。这种毯包能一边躺着睡觉,一边赏月看星星,够浪漫的。
蒙古包 玉井庄云画

这种轻便的房屋称“蒙古包”。我们一行人分住三个蒙古包里。包内中间的土灶上架着火撑子,烧牛粪取暖。火力很旺,非煤和木炭能比。这里空气干燥,所以拾来昨天的牛粪烧也没有臭味儿。蒙古族人崇拜火神,所以即使是牛粪火,也不允许伸出脚尖儿来烤火。万一把脚对着火的方向,他们温和的笑容一下子就会僵起来,并瞪着你。牛粪火在这里可是有极大权威的。牛粪的功劳不仅如此,用柳枝编的筐,其漏眼儿的地方用牛粪涂上晾干,就可以用来搬运谷物了。另外,把牛粪涂到墙上,可以建成一个储藏谷物的土墙仓库,不,是粪墙仓库。蒙古真是个牛粪万能的世界。如果没有牛粪,在这寒冷的天地里连一天都不能生存啊。
牛粪堆的游牧村庄 玉井庄云画不能把脚伸向火的方向是一大法则,另一大法则是不能把屁股冲着佛坛。懂得这两项,就好像完全掌握了蒙古的生活规则。可是,脚尖儿冰冷,室内狭窄,遵守这两大生活规则很不容易。如果触犯了规矩的话,会面临被打、被赶出去的厄运。这一点是在蒙古旅行者必须掌握的金科玉律。

吃完早饭后出发,渡过一条小河,登上一个缓坡。这里有适合画日本画的典型风景。那浓厚的紫红色如果不借用油画画具则很难表现。越过丘陵,又来到平坦的草原。空中有上万只叫“巴彦林”的很像云雀的小鸟。这是汉族人爱养的鸟,这种喜爱鸣叫且叫声好听的鸟在城市里能卖四五十元一只。如果把捕鸟网带来就会使小鸟成金了,真是怪可惜的。
巍峨的山脚下有个小巴林王城,从城里遥望白雪皑皑的兴安岭主峰,风光宏伟壮观。
巴林右旗王府 玉井庄云画走了三十里,渡过西拉木伦河,到达王爷庙。王爷庙有宏伟的建筑和三百多名僧人,隔一座白塔就看得见阿鲁科尔沁王城。我们要拜见此地的王爷,但王爷因病没有见我们。
王城和寺院之间,是一片原野。汉族商队搭着三个帐篷,努力地吸引蒙古顾客。我走过去看了一眼,一张山羊皮换两三根木棉针。如果是小米粮食就会贵如鲸鱼。但即使获得巨利辛苦也是够受的,若不是勤俭耐劳的中国人,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无法行商的。
这些汉族商人被称为“拨子”,大拨子通常一组七八个人,四五辆大车上装着一万吊左右的货物。一般是春季出发,秋季返回。小拨子不定期,一两辆车上装载着两三千吊的货物,随处支着大帐篷开店。现在看到的就是这种。买卖方法当然是以物换物,有棉布、茶、烧酒、火柴以及其他日用杂货,还有粮食、烟草、餐具、佛像、佛具、马装。汉族商人常常带一些稀奇罕见的东西,勾起顾客的好奇心。蒙古的各种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牛、马、猪、羊、羊毛等,什么都行。有时买卖先做,但物品交换清算拖到明年或者下次行商时期,与我国越中一带卖药的方法相似。其交换获得的牲畜,托付当地蒙古族人放牧,有合适的机会,就拿到市场上出售。这些人有时甚至不负责任地托付放牧好几年,蒙古族人却毫无怨言,和对待自己的牲畜一样。蒙古族人不管怎么喜欢追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也绝对不去自己旗外放牧,所以商人们非常放心把牲畜托付给他们。
移民 玉井庄云画
本文选自暨南大学出版社
(日)深谷松涛、古川狄风著《满蒙探险记》
翻译:杨凤秋
本文对原书有所摘选
感谢李大鹏提供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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