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清远门
作者 ▏纪廷孝
成都市的领导极为贴切地提出我市“慢生活”的概念,细想起来,我市的慢生活古已有之,历来如此。只不过人们长期浸泡其中,反而不觉得了。这就需要有敏于发现的眼睛,有举纲见目的提炼与总结,待别人提出来了,大家一想,嘿!硬是哈,只有那门精辟了。我说我啷个原来没有觉得喃?老婆子忤了我一句:你有哪水平,咋不请你去当市长喃?
台湾有个作家林清玄说:“浪漫就是浪费时间慢慢吃饭;浪费时间慢慢喝茶;浪费时间慢慢走;浪费时间慢慢变老。”这些慢成都都一直这样,这样的浪漫,就是慢生活噻。熳是最好的养生。
那边有位朋友问了:清远门是哪个塌塌?
:清远门吗就是西门城门洞嘛,早先就叫清远门。
:“早先”有好早?
:早到唐朝以后去了,唐朝的大西门叫兴义门哈,还是这个城门洞,还是这个城墙边。年辰不多,才过去一千多年得嘛。诗人杜甫就写过这城墙边的事,看看他老人家是咋个说的:
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
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
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
嗟尔石笋擅虚名,后来未识犹骏奔。
安得壮土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
——唐.杜甫《石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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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晓得朝西走过了城门洞就叫出城了,其实这城外地方也闹热。进城是西大街,我家婆的哥老倌五十年代初就在这里住。舅爷一家刚刚在城门洞内侧,他们是做竹篓的,从购入慈竹竿到锯成节,划成片,编成篓,再用猪血与纸糊好晾干。这篓多是酿造业用于装豆瓣、甜酱、腌菜、豆腐乳之类。它比瓦缸轻巧、价廉又不怕轻微碰撞,但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篓的微缩版,就是装鱼的笆篓儿。
记得当时过年曾随母亲去过那里,舅婆拿出夹在书里的新钞票给我们,是一九五三年版刚发行的一分纸币。他家后面是残存的城墙,“开门见山”这成语免强用得上。城墙的泥土垮塌形成小坡,被人种上豌豆巅和葱葱蒜苗之类。近后门边早年被人取土形成一个坑,积存了一池静水,一日清晨,被肺结核折磨得没奈何的舅婆,就跳水在这里结束了生命。
出城方向一过饮马河就是石灰街。如顺倒饮马河水倒左拐,这里就是古老的石笋街了。石笋街比它的芳邻石灰街等,要古老很多,乡农市名出现在抗战时期、西月城街得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花牌坊和石灰街命名均在清代,而它出现在东晋史学家,咱四川老乡常璩《华国志》里时叫作“笋里”。
常璩的《华阳国志》还记录:“蜀有五丁力士能够移山,举万钧。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今石笋也。”原来根据古蜀国的丧葬习俗,王者墓前要立大石,称“石笋”,据说都由五丁力士所建。
古代成都城西是蜀王墓区,到唐代时还有两个石笋遗存,高丈余,围广八九尺,位置在唐城西门(兴义门)外大街侧,后来称为石笋街。相传大石下压着“海眼”,不能移动,以免引发洪水。
还有另一传说是蜀王曾在此建有七宝楼(真珠楼),用珍珠制帘。晋代桓温平蜀时将此楼纵火烧毁,后人在雨后泥土中还能拣到青黄如粟的小珠,称为“瑟瑟”。
宋代陆游在成都见到的石笋,已不是两个,而是由大石累叠而成,类似“五块石”。当时他也说有人在附近拾到“瑟瑟”小珠。
现在你看默默无闻而又古老的石笋街却大有来头:唐代这里有大名鼎鼎的“安福寺”,在当时石笋街北(今长顺中街附近)寺中有塔,俗名黑塔,登上可俯瞰成都市容。杜甫和同时代的的许多官员、名流们为它留下过活动的车辙马蹄印儿。杜甫老师写诗,先生在作品中把石笋所在位置、数量、状况、传说以及个人判断都一一细说,让读者明白如画。
杜老师另两首作品也提到石笋:
“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
移船先主庙,洗药浣花溪。”
(《绝句》)(该温江为成都二河之一的流江,即今南河。)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诣徐卿觅果栽》)(徐为军阀徐知道)
他在《成都记》中还言之凿凿地说:“距石笋二三尺,夏月大寸,往往陷作土穴,泓水湛然。以竹测之,深不可及。以绳系石投其下,愈投而愈无穷,故有海眼之说。石笋之地,雨过必有小珠,青黄如粟,亦有小孔,可以贯丝。”
唐代成都出过一位道教高人杜光庭,到了明代,由许仲琳著作的长篇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他就作为上界真仙广成子出现,这神仙爷爷也写有《石笋记》,说:“成都子城西通衢,有石二株,挺然耸峭,高丈余,围八九尺。”
宋代,《太平寰宇记》有涉及石笋的文字:“武担山俗名石笋,在郭内州城西门之中,益都耆旧传云:公孙述时武担山石折……”同为宋人的诗坛大咖陆游说:“成都石笋,其状与笋不类,乃刍垒数石成之。”
与乐史同时代的何宇度在《益部谈资》中说到成都石笋:“今遍问故老于西门外,竟无有世。岂后又尽被折去耶?”他就不晓得石笋了。不但见不到如小米大小的瑟瑟,长三丈,重千钧的大石同样渺无影踪。
那么多史料涉及石笋,而杜甫《石笋行》、《成都记》所言最翔实、最靠谱。先生虽然是河南人,却为歌颂、宣传第二故乡不惜余力,堪称成都优秀荣誉市民。饮马河千年无语,流过现今的石笋街小学,在席草田转了一个弯,去往三洞桥,这条古老的石笋街就这样毫不起眼地坐落在石灰街侧的小河边。
这里的石笋街小学,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曾于斯作过几年班主任,女儿也在这里读完小学,当时该校数学老师,教学享誉成都市,培养出许多数学尖子。屈指又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古老的石笋符街承载着厚重的人文历史,足以让人们脱帽致敬。
饮马河从桥下穿过,有个一米多高的落差,一棵大树遮天蔽日,树下有红砂石的墓碑平放在水边,是人们洗衣淘菜的地方。有年辰冬天我从学校门口的小河边过,看见十多条鲢鱼在水边翻起,娃娃家经得冷,我下水去毫不费力的捉了,回家放在盆里,还全都活蹦蹦的,却至今不明白鱼些为啥浮在水面不动,又不是冷得遭不住,又不是跟斗酒喝弹了。
路边从小口子算起,第一间是卖馒头花卷的铺子,进口子是“格格馆”,啥子东东叫“格格馆”?就是公厕。再接倒起住了位老太婆,她会一门“挑疳”的手艺,我小时侯干筋筋瘦角角,吃些不长,就去那里挨了一刀。——其实也不是刀,只见太婆把个烂碗再拌碎,挑一块边边锋利点的,并未消毒,然后拉起我左手掌,划开食指根的肉,挤出一些鱼蛋样的白珠珠,再将啥草叶子在不刷牙的口中嚼茸,贴在伤口,撕条烂布巾巾包了就算弄归一了。又说是七天不准沾盐,我才真体会到“山珍海味离不得盐”这句话有多正确。
当时最想偷来吃的,就是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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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城里出来,一过饮马河桥,右手边的饭馆叫“大家乡”,再下去是“萧集翰”中药房,热天还卖银花露饮品。药房右边是水果店,那时西瓜划牙牙卖,甘蔗砍节节卖,而且甘蔗上还会用刀刮出价位和诸如“增加生产”、“励行节约”等应时标语和“花好月圆”、“大吉大利”等祥和言词。
记得这里一次装修,在货品后方首安镜片,显得纵深宽而货物广,令孩子们颇为新奇。再就有糖果店,这里用五光什色糖纸包的糖如石花软糖、太妃奶糖可是高大上的。奶油面包四分、清凉卷二分五厘一个,水果糖是纸筒装的,饼干有铁听装的,让小孩驻脚留连。这里在这一转首先使用日光灯,我们听说后晚上专程从三洞桥家里赶过来看“电杠”。
它的侧面则是干杂店,挂着大张的海鱼鲞、盐渍带鱼,六十年代都还有雪猪、青海鳇鱼卖,而现在青海鳇鱼已经是稀有物种了。我们偶有一分两分,光顾那里只为买虾皮或者酸杏。这里还有吸引眼球的是四个瞎子推磨制芝麻油的场合,后来工作被机器取代了。
拐拐上是一个大酱园铺,这里品种齐全,甚至有玻罐陈列的各种泡菜。酱油低至八分一斤,一角二的为家户人家常用,二角四一斤的简直就是极品。酱油和醋用“提子”打--那时凡售卖液体商品皆使用这种量具,它大多用竹筒或白铁制成,一边有长柄,通常有一斤、半斤、一两几种。
再转过去就是北巷子派出所,这里有位胖胖的户籍警,恰如其份地又姓朱,当时称警察叫“干事”。
派出所侧面是个微型消防站,一架造型别致的消防车几乎占据了整间铺面。这是铁板制作的长匣,装有约一方多水,下置四只铁轮,上边两角各有一杆,中间挂着几只漆成红色的铁提桶,双杆顶又各挂一枚铜铃,铃上系着绳,一有火情,左右二人边推车边拉动,铃声乱响,提醒人们避让。几个人各持长木柄铁制抓钩、斧子,在车两边和车后,一边跑一边推水车。这些人员是半义务性质的兼职者,左面茶铺的幺师、右边面馆的跑堂、对街布店的伙计,裱褙店的小老板等都披挂入列。
周边群众都记得,这里住着一位薛师,不过人们习惯称他“薛边花”,谁家遇上白事,都是请他来料理入敛,当是有一定名声的。
北巷子口上酱园铺对倒起有个大茶铺,名字记不准是不是叫“各说阁”,茶铺这样取名,还是有点扯把子。六十年代,我小学同学胡某,有一项勤工俭学的本领:捡烟锅巴折烟丝卖,那时烟头还少有滤嘴。这是城市平民没办法的办法。他家住明星寺,这地方早就不存在了。
北巷子的丝绸公司和部队驻地仍在,我们小时去部队驻地看过坝坝电影。它们的斜对面是红光家具厂,母亲在那里终其一生。下乡的小弟顶替进厂,后来作过工会主席。
北巷子过街毫无悬念的就是南巷子,五十年代初,口子上是肉铺,卖肉的称为刀儿匠,猪肉切成块用铁钩在木梁上挂着,各种刀具在一平面栅状的木凳上插着,一口红砂石缸,水中泡着平面呈三角形的席草,这是用来为买主拴肉好提起走的,现在看还挺环保的。地面是永远湿漉漉的,刀儿匠就穿棕编木底鞋,有点象小日本的鞋子。那时猪肉以肥为好,刀儿匠还要扯起嗓子招揽买主。你没听错,宝肋、坐墩肉都才二角八分钱一斤。那阵穷人还可以去办事处申请每月补助几块钱,如果批准了,要想吃回肉就象做贼,万一居民积极份子去反映了,补助就不要想了。
肉铺对面是纸烟铺,顺带卖新津大草纸、肥皂、火碱。草纸有开成条,搓成捻子的;肥皂有用细线勒成小块卖的;火碱是铸成元宝状的;而纸烟是可以开零卖的。
卖肉的要喊,馆子头跑堂的要喊,补锅的要喊,收废品的收荒匠也要喊,讨口子不会象现在很容易致富,他们更要喊才可能不挨饿。且听这些构成成都市井民俗的市声,它反映着一个时代鲜活的平民生活。现在是几乎听不到了,个别还有的,都与时俱进,使用录音由喇叭播放。要不要我给大家学几段?
首先是讨口子,又叫吼九道陇门的,他们喊:善人老爷,给点锅巴剩饭,烂衣服嘛。
刀儿匠:大膘的猪肉,才二吊八一斤。
补锅匠:补锑锅铁锅——换水壶!
卖煮苞谷:玉麦,熟玉麦,才起锅的熟玉麦。
卖蚊烟的:蚊烟,药蚊烟,买二仙牌,香料药蚊烟哦。
收荒匠:有烂棉花烂帐子卖,破烂的衣服卖,废铜烂铁卖,废旧的书报卖。
跑堂的:三位吗两位?甜的吗咸的?旋子锅魁煮凉粉,熟油辣子花椒面,多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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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街是名副其实的卖石灰,清末民初,经过战乱后的百废待兴,作为当时主要建筑材料的石灰需量大增,人们在道路边挖坑,将购来的生石灰块在坑里用水发成熟石灰售卖,赚点炊炊稀饭钱。
做这行的人形成规模,有市有街,街名也是就早现成的摆着,久而久之,石灰窝棚进化成了住房,也逐渐形成了街巷。石灰业衰败后,这些店铺各寻出路,便衍生出各行各业,各行其事。
石灰街第一大亮点是群生川剧团,当时只有一间门面。买了票要进后面才是演出场所,西门这边许多人看过蓝光临、竞华的演出。现在的社区医院那时叫联合诊所,我的父母辈都还在那里看过病。
头条巷子是蔬菜公司,门外有个厕所绝对可圈可点:它的蹲格作成扇形,后面是椎形圆筒,秽气被圆筒引出,十分的科学,只不知为何未曾推广开来。
巷口有位老妇窦太婆挑担在此售卖肺片,一分钱两片,味道极为可口。如果遇到阔气点的要多吃一些,她会拿出铜钱,你拈一片她就丢一枚铜钱在担子上,食毕按铜钱个数计费。
巷口再过去点有个卖马蹄糕的铺子。一个不大的玻面宝栊柜陈列着状如猪腰,厚若一公分的产品。这是糯米推粉,加入食糖、花仁、核桃、芝麻,分红绿二色,上笼蒸好成型,再切片煎制而成。每块两分,这是我一顿中午的伙食费了。
再过去有个邮局,这是至今尚在的摊摊了。小学放学没少在这阅报栏免费读报,市委机关报由廖井丹主管的《锦水》副刊,让小学生的我获益不少。石灰街的几条巷子都有我的同学和同事。街上的无机校至今仍在,只是旧貌早已换了新颜。街上的南薰巷有二十三中,我兄弟即在此读完初中,后来我儿子也在这里完成高中学业。
再走下去是花牌坊街,关于这街的说法有多个版本,但是这牌坊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为畅通街道跑警报才拆除的。花牌坊西林巷那所小学,理所当然地该叫花牌坊小学,听说现在教育改革,换名了。打从五四年到六零年,我在这里读完小学。当时许多学校都是利用寺庙改建,它也不例外是西林寺旧址,入校所见,老师办公还在大殿里。当时读书不要求买学区房,我舍近求远的从三洞桥到这里上课,原来是有位堂哥也在读,大人希冀有所照应,于是六年来用脚板丈量这段路程,于是有更多的了解与记忆,于是更有了一分亲切。
网红达人易中天对成都评价很高,他罗列了许多条,其中说成都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曰:“安逸。”“史书上称成都人‘勤稼穑,尚奢侈,崇文学,好娱乐’”,成都也是中国少有的几个特别好过日子的城市之一。
如今这条金牛区普通的通衢大道,车如流水的快,人们的生活却一如既往的慢,以新的形式闲适着。它的街边,生长着座座高楼,当仁不让地替代了昔日的穿逗瓦房,扮靓着一个崭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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