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散文|岸的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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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凤鸣
  一
  秋到江南,没了蛙鸣蝉唱,辽阔的原野寂静下来,只有一阵阵清凉的风。
  我坐在午后的礁岩上,听湖水轻轻吟唱古老的摇篮曲,它曾经催眠过一代代湖畔人。或许它唱的是送别曲,送无数行人,从岸的这一边,去到那一边。暗红色的枫叶落下,悄悄点开圈圈涟漪,像是木桩上记载岁月的年轮。涟漪被雪白的浪花推到沙滩上,瞬间消失,宛若人短暂的一生,刚刚投入人海,尚未来得急畅游,便又被抛回岸上。
  湖岸上丛生着灌木、芦苇、水草,它们在秋风中微微摇动。红蜻蜓、花蝴蝶在植物的顶尖上忙碌着,它们的生命之歌,已经到了绚烂的尾声。拳头大小的翠顶水鸟在芦苇与蒲草间翻飞,南下的大雁在高空中嘶鸣。秋阳里,晴空无际,湖水无垠,仿佛一卷打开的庄子《逍遥游》。
  我转身走向高处的水阁,站在阁顶望向远方,远方是一道深蓝渐灰的线。我不能肯定它是水天的交汇线,还是另一边的湖岸。生活是水,人生是船,生死便是人生命的两岸。遥远而又短浅。
  小时候,我的家乡不远处有一条大河,那是一条大沙河。我的叔父曾带我在河边上捉过小鱼小虾,我们把捉到的小鱼小虾,直接用河水放在捡来的破瓦罐里煮了吃,没盐没酱的,只有一口腥气。可被岁月滤过苦涩的记忆总是美好的,仿佛那些白水清煮的鱼虾,比我日后在五星级大饭店里吃过的所有水产都要美味。
  我从来没有去到过沙河对岸,大人们不许我过河。听父亲说,他小时候放牛,要去河对岸。有一天,山水下来了,河水湍急而浑浊,像是咆哮着的怪兽。他是拽着牛尾巴过的河,骑在牛背上的孩子,没有上岸。乡里人说,是被龙王招去了。
  后来,拽着牛尾巴过河的父亲,和村里一帮十五六岁的少年当了八路,他们有人战死,有人成了校尉,有人当了将军。儿时,带我在河边摸鱼儿的叔父,也趟过河去,到县城读书,以后在别人的乡里,当了公社书记。
  那时,倚在沙滩的小树上,我小小的心儿立下一个志愿,长大了,我一定要到对岸看看。
  河的对岸是一片葱翠的树林。有松柏、杨树、垂柳和臭椿。大人们说,河的对岸林间空地里有上好的牧草,林子后边是村里最后的耕地。耕地是村里人祖祖辈辈的命根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夏在那边灌溉耕耘,秋冬在这边打场储藏,一辈子忙碌在河的两岸。
  大哥大姐们说,河的对岸更远处,不再是丘陵坡地,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一片接着一片的果园,桃花红、梨花白、杏花如雨。那边还有茶馆、酒店、百货公司,大车店里,有从青岛、烟台下来的穿短裙子的城里姑娘,好看得如同天上的仙女。
  老祖母见我趴在沙滩上发呆,手里拿了柳条一再警告我,不许过河到对岸去。她说对岸有咬人的蛇、有吃人的狼、还有迷拐小孩子的狐狸。我不听祖母的恐吓,笑着对她说:奶奶,我喜欢狐狸,听说它可以变成小姐姐。祖母黑了脸说,那边还有村上的坟地,夜里会闹鬼!
  活在此岸,葬在彼岸,人生不过一水间。
  我对祖母说:我现在还小,我听你的话,等我大了,一定要到岸那边去看看。
  祖母不是哲学家,但老太太懂天命。她说,等你大了,奶奶就不拦你,反正村里的人,迟早都要住到对岸去。
  沙河的水,总要从高坡流到山下去,年轻人也总会扬起自己的风帆,驶向自己的港湾和彼岸。当晚秋的风吹来时,蓦然回首,身后跟随的是似水流年,人生百味,世间万象……
  
  二
  成人之后,我从河畔,坐到了海边。大海有更多的水,更高的浪,更远的岸,看海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期盼和希望。
  那个寂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月亮高高挂在天上,银色的光,像是撒满大海的鱼鳞。波涛有节奏地敲打海岸,浪花仿佛按照韵律在大海中绽放,细细地倾听,你能听到大海在歌唱。我眺望远方,放飞遐思,想着海天尽头的彼岸,那些神秘的地方……
  恋人在远方。我渴望着爱,渴望着关怀,我听到了那缠绵的歌吟,像海的涛声一样,清亮、悠远、深沉。
  风景在远方。我想去跋涉,我想去攀登,想去仰望那些挺拔的峰峦叠嶂,想去亲近那些溪流、池塘、水潭。
  理想在远方。我想伴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书写自己生命的华章。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少年人总是轻狂。
  每逢来到岸边,我总是想到起源、起点,总想问天地、问长者,什么是生命的根本,因为它是生者的此岸,死者的彼岸,是一条人生随画随灭的航线。
  诗人艾青说:
  “有时/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放平在壁上/让一片白垩的颜色/衬出那赭黄的健康/青色的河流鼓动在土地里/蓝色的静脉鼓动在我的臂膀里/五个手指/是五支新鲜的红色/里边旋流着/土地耕植者的血液/我知道/这是生命”。
  这是农耕文明对于生命的颂歌,是从女娲老祖母那里继承的关于生命的歌谣,从那些浪漫的词句里,我朦胧地懂得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听懂。
  后来,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找到了《快乐的知识》,找到了尼采,这个宣布“上帝死了!”的哲学家,他关于生命的解释,让我恐怖,令人惊讶。他说:
  生命意味着,不断把想死的东西从身边推开;生命意味着,对抗我们身边的——一切虚弱而老朽的东西。那么,生命是否就意味着,毫无孝心地对付濒死者、可怜人和行将就木者呢?一直充当杀手呢?
  我的天,他是那么直白,一针见血!尼采从来都是标新立异,石破天惊。
  上帝死了。不会再有诺亚方舟。不论你是否乐意,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生命之舟,已经自动升起了起航的风帆。不论你是绝顶聪明,还是浑浑噩噩,都会在生命的激流中,驶向彼岸。你能见证的只是推旧出新、日夜循环,生死相因。
  我为尼采震惊,也被尼采惊醒。
  
  三
  “譬如空中飞鸟,不知空是家乡;水中游鱼,忘却水是生命。”《五灯会元》这句禅语,或许更接近,我们大多凡夫俗子对于生命本真的无知。
  我们站在此岸,总是瞭望彼岸。想象着远方总有另一番风光,别样的风景、奇异的风采,以至于总是守不住初心,经不住诱惑,要渡河跨海,到对岸去。
  有一则老掉了牙的禅经故事,说的是,在一条大河两岸,一边住着农夫,一边住着僧人。农夫们十分羡慕僧人的生活,诵经撞钟,清闲无虑。僧人们也很向往农人们的日子,耕耘收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于有一天,他们达成了互换生活的协议,各自到了对岸。几个月过去了,成了僧人的农夫们发现,僧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悠闲自在的日子让他们无所适从,骨头骨脑都疼。成了农夫的僧人们也体会到,他们根本无法忍受世间的种种烦恼、辛劳、困惑,想来还是当和尚好。于是,他们各自心中又有了新的渴望:回到对岸去。
  这让人想到了钱钟书的《围城》。生活中的人们,总是看到别人的光鲜,想到自己的苦难。其实,人生失意无南北,每一个生命都有缺陷。人生如吃饭,要自己咀嚼吞咽才能品出甜酸苦辣咸。你看到的并非都是真实,生活犹如女人的脸,出门,她要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回家,她就一洗铅尘,素面朝天。你看到的是靓丽光鲜,笑颜如花,却看不到沟壑纵横,长吁短叹。
  既然,我们的生命之舟迟早都要驶向彼岸,所有的人都要在时空中兜兜转转。那就不如把每一天都看成阳光灿烂,把每一个日子都想象成霞光漫天,虽然我们都知道人生如海,潮起潮落,谁都有失意痛苦、惆怅漠然。但你等秋风老去,回望一生,就会发现,那不过是长袖舞罢,留下的一道人生高低起伏的曲线。
  
  四
  在江边,一个船夫正将沙滩上的渡船推向江里,准备载客渡江。有一位居士在江边散步,看到这一切若有所思。这时刚好有一位禅师路过,居士于是快步向前,作礼请示道:请问禅师,刚才船夫将船推入江时,将江滩上的螃蟹、虾、螺等压死不少,请问这是乘客的罪过,还是船夫的罪过?
  禅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既不是乘客的罪过,也不是船夫的罪过。
  居士不解地问道:那是谁的罪过呢?
  禅师两眼圆睁,大声道:那是你的罪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想着直线到达彼岸的我们,往往在过程中,迷失了航向。
  我们一心追求的,原以为那就是本真,但那并不是。我们只是被追求之心支配,迷惑了是与非。站在岸上,我们有时会觉得站在水里的人很傻;站在水中我们有时会认为站在岸上的人很笨。我们相互把对方看成了眼中的风景。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因为别人的成就而心怀不满,因为别人获得掌声和鲜花而失落。我们往往会因为自己沾到一点便宜,而感到兴奋和骄傲,当别人错失时,心中充满欣慰。心绪不好的时候,我们会因为一片云,一洼水,去发泄、去诅咒,因为身边车辆的疾驶而过瞬间升起厌恶之心。而事实上,这些都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你自己的问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岸不在目力所及处,岸在每个人的心间。
  
  五
  当我的人生航程在太湖佳绝处靠港,生命中的她,用一柄擎出雨巷的纸油伞将我拐上了她的航船。她约我在一个暗夜里,跨过水平如镜的太湖,去花港观鱼,去雷峰塔祭拜蛇精白娘子。透过时光隧道,我在相比太湖,只是一碗水大小的西子湖,见到了同样被白素贞用一柄纸油伞拐上船的许仙。我比许仙幸运得多,兴风作浪的法海,一直乖乖地躲在螺蛳壳里。
  女人的船,上去容易下来难。风雨同舟,我跟随着她,在生活的海洋里,漂泊了三十多年,一起相伴漂向未知的岸线。她是船长,我是水手。领袖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不想把天分成两半,大方的地把自己的一半也奉献给她,省得她去学女娲“炼石补天”。
  在我近六十个春秋的航线上,到过许多港湾,停靠不少岸线。大多是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当然也有乌云压顶的时刻,也有些小波小浪。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不敢轻易涉险。我始终牢记着夫子的教诲: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算有几次遭遇风高浪大、激流险滩,那也是因为我智商不高,情商近零,上了“贼”船。
  目的地不明。在生活的海洋中,风里浪里几十年,我从不知要走那条航线,也不知道我的船,要停靠哪里的岸线。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当过船长!
  智慧的禅光照耀在船长的头顶上,荣耀的闪光灿烂在大副的笑脸上,而我只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水手,半生漂泊,都在为别人撑篙划桨。我只需要贡献死力,无需把握方向。
  作家梁晓声说:
  若生命是一朵花就应自然地开放,散发一缕芬芳于人间;若生命是一棵草就应自然地生长,不因是一棵草自叹;若生命不过是一阵风则便送爽;‘若生命好比一只蝶,何不翩翩飞舞?
  作家总是诗意盎然,浪漫洒脱,潇洒怡然。
  我想,我就是那棵小草,那阵给人送爽的风。在别人爽过之后,我甚至没有权利自叹。
  在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上,谁都想一展歌喉,绕梁三匝;谁都想翩翩起舞,美若惊鸿;谁都想走上舞台中央,一颦一笑,尽显学识风度;谁都想成为万众瞩目的主宰,沉浸在鲜花和掌声中……而我们芸芸众生,却都平凡的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戈壁滩上的一粒沙,丛林中的一片叶,原野里的一抔土。
  在生活的海洋里行船,不做船长,可以做最好的水手。看不到灯塔,选不准航向,跟着走,或许就是人生最好的选择。
  在生命的航船上,船长不一定能坚持到最久。能做一个不可替代的水手,我们同样可以为自己自豪,能够有惊无险地驶向生命的彼岸,便是我们永恒的骄傲。
  
  六
  我在秋日的湖岸上,坐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我遥望着天水一线的远方,看不到远方的岸线。唯有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一艘艘挂满风帆的打鱼船。渔民们娴熟地抛下渔网,优美地在蓝天白云下,画出美丽的弧线。
  远远地寺庙里的钟声响起来了,宏亮、悠长、沉远。我忽然想到,其实这个世界上,生命坚韧、生活简单、随处是机缘。
  
【编者按】
生活是水,人生是船,生死便是人生命的两岸。在这个世界上,生命坚韧,生活简单,随处是机缘。这是作者站在“生之岸”边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大作,也是对过往的生活智慧之总结。全文六小节,依次从少年成长、恋爱、婚姻、家庭、事业等各个方面,以禅心之思,自问自答人生应该如何从生之岸到达彼岸。作者说,在生命的航船上,船长不一定能坚持到最久。能做一个不可替代的水手,我们同样可以为自己自豪,能够有惊无险地驶向生命的彼岸,便是我们永恒的骄傲。许多时候,我们会因为别人的成就而心怀不满,因为别人获得掌声和鲜花而失落。许多时候,我们也会因为自己沾到一点便宜,而感到兴奋和骄傲,当别人错失时,心中充满欣慰。心绪不好的时候,我们会因为一片云,一洼水,去发泄、去诅咒,因为身边车辆的疾驶而过瞬间升起厌恶之心。而事实上,这些都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你自己的问题。什么是禅?满目青山是禅,茫茫大地是禅,那“轻轻吟唱”的太湖水更是禅。只要善修、善思,生活中无处不是禅。若能以这样的禅心,去指导生活、点化生活、净化自心,那在“生之岸”,就一定会幸福、自在、洒脱。散文语言优美、字字珠玑、句句哲理、诗味深厚、禅意醇香、哲理故事、让人回味。佳作。流年倾情荐阅。【编辑:一海明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9120010】
作者:江凤鸣
江凤鸣,无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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