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好人
文/王景峰
有些人注定从身边走失，却从不会走出记忆，比如路上遇到的那些好人，仅仅扶过一把、送过一程，尽管转瞬消失，身影却像树根扎进土壤，时日越久，越难忘怀。
一九九五年五月，我去军区参加军艺招生专业面试，出发前特意去了柳州的山里。酒酣耳热，老乡李五林嘱我届时去看他一个远房亲戚，是军区退下来的一个副司令，我欣然应允。军艺在军区总共五十多个考生，面试一天就结束了。作为农家子弟，我对吹拉弹唱几乎一窍不通，是冲着叶老推荐和对文学的钟情才决意报考这所学院的，叶老颇赏识我，一直关心培养我，我也很想见他，可惜他出差，没能见上，文化部的谭老师中午请我去他家吃饭，谭老师说叶老去湛江前叫他们留意我，因而我很争气也很幸运地杀入了前二十名，侥幸入围。
当日下午，我拿着五林写的地址，找到了空军干休所，几经打听，见到了首长：和我同县，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精神矍铄。道明来意后，老人特热情，忙呼出老伴、儿女一一介绍，从他子女们的眼里，我看得出流露着的勉强，只有老太太堆满笑意陪我说话，趁她倒水，我提起了叶老，没想到他们竟是连襟亲家，老爷子愈加高兴，亲自下厨给我做荷包蛋面条，还整了几个老家菜，老太太说：老头子就这样，只要见到老家来人就激动的不得了，有好几年老家一群人来广州，白天出去买苹果，晚上就打地铺睡在客厅。我听着，不知是褒赞还是有意见，反正口气怪怪的，毕竟她不是老家人。
当晚老爷子安排我睡独立房间，躺在软软的被褥里，我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明天一定得走，南宁约好了朋友。老爷子却满脸不爽，扯住我，说啥要我再留一天，还给我介绍了另外一个老乡认识。我理解一个离家多年老人的心情，思忖半天，还是提着背囊，想去车站看看，老爷子颤巍巍地送我到门口，叮嘱我说要是没有车，就赶紧回来，住家里条件好。我连连点头，转身敬了个礼，捂着鼻子跑开了。
赶到流花车站时，已是华灯初上，火车没有了，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我随人流穿梭到汽车站，不巧的是汽车也将开动，人家不售票了，想起等我的老首长，我决定打道回府，刚从人群中刚挤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迎面拦住我，问我去哪里？广州社情复杂，听说骗子也多，我没理他，继续走，没想那人竟锲而不舍地紧跟着我，喋喋不休地说他可以把我弄上车，我说没钱，他问去哪里？我说哪里都行，广西也中，没有车了，现在不想去了，想回去。他说去广西没问题，他立马就能解决，我说我真没带钱，他竟不听我解释，霸道地抢过的背包，拉我引到一辆大巴车门前，一边对我说：“这是全程空调豪华卧铺呢”，一边又对着车内大嚷：“把这个解放军兄弟照顾好啊！”。
未及里面应声，我就被他很大力地硬塞进车厢，等我回转身时，车子已经关门，亮起了大灯，马达发动了，当时我心里咚咚打鼓：不会碰到黑社会吧？早就听说广州有卖猪仔一说，于是我几欲下车，叫了几次司机师傅，却无人搭理。夜幕中，大巴车分开人流，像头老牛拐来拐去，我兢兢战战，挨着一个妇女的座位，半个屁股一颠一颠地靠着，司机握着方向盘，和另外两个精壮男人嘻嘻哈哈。
九十年代的广州还不很繁华，城区也没现在大，穿过一片金碧辉煌后，车子就驶进了漆黑，车内没开灯，乘客无人说话，黑的吓人，惊得可怕。靠了不久，我用半个屁股撑着全身。第一次夜间乘坐长途汽车，我的神经绷得很紧，脑海里一会想着那位可敬可亲的老首长，一会想着南宁的朋友，一会又想象传说中关于广州的种种，就在脑海里混乱成粥的刹那，车子嘎然刹停，前面大灯开启，司机吆喝着同伴怒跳下车，欲睡的乘客不知就里，在嘈杂声中，我也跟着起身。原来大巴车被一辆货车擦边，后视镜被挤的碎裂。
两车司机拉开架势，大巴车的帮手较多，有五六个，清一色黑衣装扮，而货车明显弱势，只有两个司机低头哈腰不停道歉，大巴这边的两个年轻小伙上去就是一拳，货车司机扭头捂眼，连喊认输，提出愿赔偿500元，大巴这边不同意，紧跟着，一个货车司机又被扫了又腿，差点跌倒跪地，此时，后面的车子已排成长龙，喇叭响彻夜空，刺耳惊心。
我克制不住冲动，仗着一身迷彩，冲过去挡在他们中间，对大巴司机说：“算了，不太严重，500块钱够买镜子的了”，大巴司机师傅吐出嘴里的烟，狠狠掷地，使劲碾碎，一把夺过500元钞票，提起货车司机的衣领骂道“算你运气好，遇到这位兄弟说好话，滚！”，另外几个伙伴（估计也是长途司机）还踹了人家几脚，然后上车，发动，继续前开，我坐在茫茫漆黑里，真正感到恐惧来临：打人那么狠，这伙到底是啥人？我又没买票，不会半道上也对我下手吧？
五月的南方，白天不冷，夜里有些凉，尤其在空调车里，我一直在前排端坐，旁边的一个大巴司机打开内灯，示意我躺下睡觉，还劝我：“明天早上才到南宁，要开一夜，睡吧兄弟”，我看看拥挤的铺位，摇摇头，那师傅二话没说，指着我身边的妇女（大约三十多一点，年轻、漂亮），对她说：你们两个挤一挤，天冷，把毛毯给这位兄弟盖！我连忙摆手不要，那师傅不顾女的反应，一把扯过毛毯，扔给我，女的嘟囔几句，只好挪进最里面，留给我很宽一块，我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做，只扯了毛毯一角，盖住腹部，车开了许久，我却久久没有睡意，估计那女的也警惕着没合眼，一张毛毯，一男一女，我也极不适应。几个司机师傅继续说着话，甚至开着我那时还不能接受的荤笑话。车子一路颠簸，我慢慢听到了女的轻微鼾声，也跟着迷糊起来。
突然，车子停下，箱内大灯刺目，亮得乘客睁开睡眼，司机站起身，大喊：“下车了，下车了，全部下车”。窗外黑漆无边，尽是荒野，只有一侧有栋房子，窗户亮着灯，好像饭店，为啥叫我们下车？看着其他乘客下去，我可不愿下，那女的已经离开了，我坐着不动，开车的师傅过来，拍拍我说：兄弟，下车了！我问为什么？他笑了：一看你就没坐过长途，赶紧滴，下车吃饭！我长舒一气，尽管我背包里没什么贵重之物，尽管司机师傅说不用带，我还是背着小包下车，司机顺手锁上了车门，谁也别想再溜回车去。
广西不同广州，昼夜温差大，旷野风更冷，国道上偶尔飞过几辆货车，路边两层小楼射出的灯光昏昏欲睡，阔地前停着几辆类似的大巴，下车的人或站或蹲或抽烟，三三五五窃窃交谈，也有的上楼去吃东西，有的啃着自带的干粮，仿佛一群出圈的羊，我啥都没带，自好站在一边，茫然地看着飞驰的车辆和远处模糊的风景，“走啊！”，发呆之际，我的肩膀被人狠狠一拍，这才回过神来，原来那几个司机唤我上楼，我说不饿、不想吃。其实我早已饿了，就是不想花钱。
一个四十多岁的司机拉住我说：“走吧，客气啥，老吴交代的事，兄弟们一定照顾好！”，于是我被拥着到了二楼的一个包间，几个司机让我居坐中间，一致叫我点菜，我婉拒美意，便由他们胡乱点起来，没想到竟然上了满满一大桌子，大盘小碟荤素俱全，连同我在内，还给每人上了两包红塔山，一瓶啤酒，我心里咯噔一下，又犯怵了：我可没多少钱啊，点这么多，等下该不会叫我付账吧？
见我犹豫，几个师傅纷纷劝我下筷子，我嘀咕着说不用这么多菜吧？那个年长的司机停下筷子，对一桌人说：小兄弟多心了，你不动筷子，我们几个谁也不吃！见我犹豫，他索性告诉我：“放心好了，这顿饭谁也不掏钱，是饭店老板送的”，哦，这样啊！我捏起筷子，和他们大吃大嚼起来，临下楼的时候，他们几个分别往我兜里又塞了几包红塔山，陪我说说笑笑地出来饭店，外面很多乘客不舍得进去吃饭，依然可怜巴巴地候着，摸摸热乎乎的肚皮，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过东西，睡意暂除，从司机聊天中，才知道送我上车的人姓吴，经常在广州车站贩票倒票，与大巴司机们很铁。因为曾经当过兵，对部队情有独钟，帮过不少军人。我立时肃然起敬，给师傅们留了我的联系方式，说我有机会一定当面谢他。师傅们噗嗤笑了：他神出鬼没的，如果遇到当然告诉他，遇不到也很正常，但这人很义气，够哥们！聊着聊着，我眼皮干涩，扯开毛毯一角，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微亮，车子正穿行在南宁市区，有人已披着晨曦出来买早餐了。估计身边那少妇消除了戒备，睡的也很香，因为同一个毛毯裹睡，醒来后似乎有点羞涩，向我抱歉一笑，然后下车离去。我再次感谢司机大哥的一路照顾，用力地握住他们的手，不住地上下筛点，承诺有空一定去广州拜访吴大哥，师傅们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兄弟，不能送你去目的地了。然后给我指引如何搭乘公交，并告诉我他们大巴每月往返的班次时间，还留了车牌号、姓名和公司电话，盛邀我下次还坐他们的车。带着几双大手的余温，我收起小纸条，提起行囊没入晨雾……
此后的好几年，每去广州办事，我总到流花车站转悠，并非去找那个车牌，而是刻意搜寻那个熟悉的瘦高身影，也曾问过车站的一些票贩子，终是无果，那个姓吴的热心大哥，雾一般消失了。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王景峰，籍贯江苏，现居广东，一个走路看书、吃饭写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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