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窗
三十五岁上，我生了个小子。
小子自咿呀学语就喜欢听歌儿，只要电视里唱歌，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妻子不会开车，阴雨天接送他上学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读幼儿园的时候，只要我接送他，上得车来就嚷嚷着说，他要听《甜蜜蜜》。而且是反反复复地听。小子的小脸儿，白生生的，细腻腻的，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地会说话，左边的脸颊上,单单生一个甜甜的小酒窝儿，笑起来，煞是迷人。人常说，屎壳郎夸孩儿香，我亦然。
后来他读了小学，但凡我接送，一上车就要求打开音响，又是反反复复地听《童年》。有时候车子走到小学大门口了，还没听够，他就说：“爸,接我的时候继续听哈！”然后披着雨披，背着书包，撅起小屁股，撂着小蹶子，朝校园里一溜狂奔。
一天，细雨蒙蒙。放学的时间到了，按学校的规矩，我把车子远远地停在路边，等着他。很快，他所在的小队伍就踏入了我的视线。待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到，他身后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儿，不停地用手扯拽他的雨披，他不言语。紧接着，那个小孩儿又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枝条儿，把他的书包当鼓擂，继而又敲击他的大脑袋。他愣是连头都不扭一下。
“儿子，那个小孩儿欺负你，你咋不吭声呢？”路上我问他说。
他不言语，只是沉浸在欢快的歌声中。
“平时在学校他也欺负你吗？”我又追问。
小子依然不作答，伴着音响，嘴里哼哼着他爱听的歌。
“小子，我在问你话呢？”我生气了，伸手一把关掉了音响说。
“爸，我是个善良的人！爷爷教我做一个善良的人！”
小子瞪着好看的明眸，仰起细嫩的小脸儿，轻轻地说。
那一刻，我无语了，伸手扭开了车子的音响，他又乐陶陶地跟着唱：知了在轻轻地叫着夏天……
孩子快乐着，我内心却被他的话深深地翻动着，撞击着。小子是父母的第十三个孙子，生下来就被丢在了老家，直到两岁三个月才被我接到城里读幼儿园。他调皮的很，霸道的很，脾气邪乎的很，可这都是在家里。每每遇到小子耍性子，使脾气，老父亲就会说落他：“你在家是匹狼，在外是只羊。”《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言之有理呀！
只是，为此我也多了几许忧虑。善良，固然是为人之本，但是一味无原则的善良，就是糊涂软弱吆。看来适当的时候，我要给小子说说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的传说了。
老人们常说：男孩子三岁看老。七岁未到的儿子，尚小，他的一句话，让我看到了孩子晶莹儿，晶莹儿的，冰清玉洁的心窗。思虑之余，也欣慰，感觉还好。
读过私塾的老父亲总爱说，寒门出贵子，娇养无义郎。因此我对老人家的话笃信不疑。儿子读小学时，只要犯了错误，我就拿小荆条或小棍子抽打他的屁股，以示惩罚。但是，我收藏备用的荆条和小棍子常常会不翼而飞。待我用它时，经常因四处也找不到而犯急，只好用巴掌或鞋底儿取而代之。
那是他读六年级时，一个有雨的傍晚。因为他有自行车，大人不再操心接送的事儿。看看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却仍不见他回来。晚饭要吃了，妻子说，今天下午老师公布期中考试的成绩。估计是考的不好吧。
“三哥，小孩儿在俺家哩，你不要着急！”焦急间，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
打电话的朋友，与我风雨兼程，知肚晓肠几十年，是为亲同学之一。我的小小子与他的大小子，玩得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在他家吃饭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了，一辈儿同学，三辈儿亲，在这里被演绎的淋漓尽致。雨不驻风不歇，马上快22点了，小子仍没回家。我与妻子便驱车前往。
考虑到雨天鞋子脏，又加上是夜里不方便，我留在车里，让妻子一个人进到同学的家里。我在车里等啊等，足足有半个钟点，仍不见人出来，我索性就进去了。一进门，同学家客厅里的场面很搞笑。
同学一家三口，与妻子都说笑着站在客厅里，转角沙发的旮旯里钻着我的儿子，隔着沙发与他们对峙，嘴里嘟囔着：“我不回家！我不走！”一见我进来，他一脸惊恐，憋屈万状，那嘴撇的，恰似八十岁老汉的大裤腰。同时又赶紧把身体往下缩，躲藏在沙发与墙壁的夹缝里了。我也笑了，便说：
“你吧哈，要胆没胆！要种没种！还不知道努力学习！”
“我没胆！我没种！还不都是被你吓的了！”他龟缩在夹缝里，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叫唤完，哇哇地大哭起来。
霎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心口隐隐地疼。经同学的调解，我向他承诺：跟爸妈回家，保证不会锤他！他依然缩在夹缝里一动不动。
“小子，跟爸妈回家吧，叔叔婶婶给你担保，回家后不能打你，如果再打你，往后你就住俺家跟俺过了！”同学两口子上前也劝他说。
“弟弟，跟俺大爷回家吧！保证不会打你的！”同学家小子也趴在沙发的靠背上劝他。
我忍着性子，也趴在沙发背上，一遍一遍地向他保证……正在我无计可施，欲发怒火，四下寻目，看有没有扫把或棍棒可用，诉诸武力的时候，一双小手慢慢地贴着沙发的背面伸了出来。
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他疑惑并胆怯地瞪着我，泪流满面，湿湿的，长长的睫毛上，每一根都挂着惶恐。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透伤，透伤的，魂颤魄抖的心窗。
此后我便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尽管是每一个做父母的心愿。但一如谁说的，假如人人都成了拿破仑，撒彻尔夫人的话，这个世界就该大乱了。他原本是一个普通人，能学一技之长，能知礼感恩，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平平凡凡，踏踏实实地生活，足矣！
后来命运遇舛，为了生计，我漂泊在外，小子也随我背井离乡，但相距甚远，不常谋面。农历八月二十五日，是妻子的生日。几十年我从未记起过，也从未对她说过半句祝福的话。我总以为那样有点儿矫情。我掏出手机便微信小子的师傅：今天是他妈妈的生日，请您提醒他，要祝福他的母亲！年青人都不记得阴历，谢谢您！
“三天前他已经告诉我了，说今天他要用电话祝福他妈妈的生日。”那边即刻回复了我。看到微信回复的刹那，我的心一紧缩，又疼了。越过时间空间的阻隔，我又看到了他明净，明净的，纯洁质朴的心窗。
人们爱用白驹过隙，光阴荏苒，来慨叹时光的飞逝，年岁的匆匆，一扭头，儿子几近成年矣。一次闲聊，他问：
“爸，你知道当初你的小树条子，小棍子为啥都不见了吗？”
“不知道！”
“我把它们统统埋到家后的田野里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俺俩都笑了。
从他那双明澈的，欢愉的眸子里，我又看到了那扇透亮，透亮的温软善良的心窗。
王永钦，2020年10月11日。
王永钦
作者简介: 王永钦，河南省民权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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