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我们不可辜负了闻一多

人的一生遇到一个好老师,是人一生的荣幸。每一个做老师的,都要有信心做一个学生认为是好老师的人。是不是好老师,不在于自己的认定,也不于领导、管理部门的认定,在于学生的认定。好老师应该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好老师也应该是一个有丰满肉身的人。闻一多是家喻户晓人人知道的学者、教授,更是一个民主战士。最近,读汪曾祺的散文,得知他曾是闻一多的学生,那时他们在西南联大。据汪曾祺自己说,闻一多先生很欣赏他。那么,闻一多在汪曾祺眼里是一个怎么样的老师呢?

汪曾祺在《闻一多先生上课》一文中,叙说了一件趣事:汪曾祺不是一个听话、守规矩的学生,很调皮,喜欢搞一点事情。他听闻先生的课也会“糊弄”老师,胆子很大。闻先生开三门课,都由学生自己选。三门课分别是楚辞、唐诗、古代神话。楚辞太深奥,听课的人不多,而唐诗、古代神话这两门课门庭若市,非文学院的学生也都会来听。闻一多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汪曾祺很喜欢他,汪曾祺也不是对所有老师都喜欢的,他对有本事的人才认可。闻一多的三门课,他一门都不漏,全选。汪曾祺认为闻先生讲唐诗世无第二人,尤钦佩他讲晚唐诗,见多识广,触类旁通,能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十分新颖有创意。汪曾祺认为这样讲唐诗,必须本人既是诗人,又是画家,才能做得到。关于如何测评学生的学业,西南联大与其他学校不一样,“一般课程都不考试,只于学期终了时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给学分”。有一次,闻先生讲完唐诗,要交读书笔记,汪曾祺竟然替大一的一位学弟代写了作业。闻先生看了,对这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这一句话,我感触颇多:替人写作业,假如我们是汪曾祺的老师会怎么样?

这个作业,一定有独到之处,得到了闻先生的认可,用汪同学自己的话说,他写李贺,抓住一点,用了一个比方,说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而李贺的诗却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多贴切、形象、新奇的鉴赏啊,在对比中确定李贺的特点,借用图画阐述道理:“故颜色特别浓烈”,李贺之所以成为李贺,原因不是在这里吗?

我们做老师,有闻先生的眼光吗?我们评价的标准都是“标准答案”,不能越雷池一步。而闻先生等西南联大的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是:“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欢人云亦云,只抄书,无创见。”

由此,我还想到,闻先生太了解学生了,学生的风格特点都很熟悉,对那位同学说:“比汪曾祺写得还好”,多有趣的一句话。这就是汪曾祺写的,只是汪曾祺写得格外认真的一次,或者是做作业时灵气突然到来的一次罢了。闻一多是厚道的,他没有追问,或者说,他明知道这是汪同学代做的,给大家一个面子、一个台阶,不说破,面子、台阶是最宝贵的自尊。假如遇上了我们会罢休吗?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一个给零分,一个受处分。教育需要内省的,给学生一个内省的机会也无尚不可。

什么叫好老师,这就是好老师,好老师不是一个只知道泛泛讲道理的人。好老师就是阳光,无处不在,无声无息,让人感受温暖,又很自在、自然,滋润身心。

汪曾祺之所以爱戴闻先生不仅是他的学术,不仅是他对学生宽厚宽容的态度,而在于他的人品。蒋介石发动内战,一意孤行,专制、独裁,闻先生旗帜鲜明、针锋相对,一身正气。他本来只是关在书斋里一位学者,一心做学问。有位教授曾戏曾赠闻先生一个斋主的雅名,叫做“何妨一下楼主人”,因为闻先生读书、备课、写书,总不下楼。但是,有一件事改变了他,1943年春蒋介石一本书在昆明发售。蒋的书让闻先生失望,闻一多这样说道:“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的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公开向五四挑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 于是,他惨遭特务暗杀,壮烈殉难。巴金给他一个评价,他说闻先生是“民族的良心,青年的挚友,是中国知识分子光辉的榜样。”

好老师在哪里?像闻一多这样的老师就是好老师,有灵魂、有肉身,灵魂是高贵的,肉身的明亮的。汪曾祺对闻先生形象有这样一段描绘:

“他把胡子留了起来,声言:抗战不胜,誓不剃须。他的胡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谓山羊胡子,而上髭浓黑,近似一字。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张闻先生的木刻像,回头侧身,口衔烟斗,用炽热而又严冷的目光审视着现实,很能表达闻先生的内心世界。”

好老师,不仅仅教书教得好,有骨气、正直、正义,是一个真正的人。此刻,我有千言万语,并作一句话:我们不可辜负了闻一多。无论从哪个角度,教育的、社会的,我们都要反问一下:我们现在做的一些事情,从大到小,有没有辜负了像闻一多这样的先辈。

2020年3月8日于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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