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雨中得失平江路(老苏州系列)

雨中得失平江路
1、美不仅在于自身,更在于那些叉弄叉巷叉河
江南的早春,在雨中竟还有些寒冷。中午,没有什么事,突然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平江路。雨中的平江路,与平时却有些不一样。稀少的人,冷清的店铺。雨点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平江路有一条小河傍街而行,与小街一同蜿蜒。雨点落在河里,随虽溅不起浪花,可却激起微微的涟漪。
我去平江路,是为去看看平江路。热闹的时候,朋友来的时候,我们会经常去走走,下雨了,无所事事的时候,为何不能单纯的仅仅是为了看看它,而去走走呢?今天,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一个人,独步去了那里。斑驳的墙上,流淌着雨水。树枝树叶上,也流淌着雨水。走在冷冷的的小街上,小街是湿漉漉的,人也是湿漉漉的。
对我对我而言,那是故地。距平江路百二十步,有一条更小更小的小巷,叫酱园弄。连接平江路与酱园弄的,是另一条小巷,叫肖家巷。平江路的灵动,是水的灵动。平江路中段,有一座廊桥。跨过廊桥,就是肖家巷。再走过百二十步,就到了酱园弄。
雨中的廊桥,也是清冷的。桥面上是水,桥栏上也是水。我站立在桥上,看着熟悉的街景,看着熟悉的河水,似乎又有些陌生,陌生于清冷:在这样一个城市,——在这姑苏城的中心,在这个早春的雨中的特定时辰,竟还会出现这样一个清冷之地?平江路的美,是一种素雅的美,清淡的美。平江路的魅力,不仅仅在于自身,那些周边的叉弄叉巷叉河,同样也充满魅力。失去了它们,也就失去了深邃,失去了厚重,失去了蕴含。

2、我去平江路,先去了酱园弄
其实,我去平江路之前,先去了酱园弄。酱园弄与平江路近在咫尺。不过,这个城市知道酱园弄的真不会有多少人,去过的更少,现在能够想到它的,估计更是少之又少。我曾在酱园弄上班十余年,我离开之后,那个地方又被拆迁。又是十余年过去了。其间,我曾想到过再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去看看,竟没有付之行动。
酱园弄,是一条极窄,又弯曲的小小巷。当年,我所工作的那个单位,是机关。那机关就在酱园弄内进去十几步远的地方,门牌是一号。是一个庭院,有三幢楼,一幢三层,两幢两层。再有,就是树木,就是花草。那里面,楼房是矮小的,而树木都是高大的。最难忘的是院子里的几株樱花树,到了花季,这一棵花开了,引来了那一棵树花开,那一树花开了,又引来了满院子的樱花开。说云蒸霞蔚,有些夸张。不过,还真多少有点这钟感觉。
如今,一切都是陌生。我站立于雨中的酱园弄口,竭力寻找当年的影子。虽然知道我们当年的那个院子早就不在了。现在,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呢?那围墙还在,当年的大门,虽被封堵了,但门框还砌在墙体里,当年的一切,仅仅只留下这点了。故地与周边的一大片,都开发变成了公寓小区。一幢又一幢款式相同相似的楼房,矗立那里。小区内外,停满了汽车。当年,那个隐蔽的、树木葱郁的、深深庭院彻底地无影无踪了。对此,虽然有所准备,但是,仍免不了有些失落。

3、这段肖家巷,比平江路还平江路
连接酱园弄与平江路的,是肖家巷。酱园弄处于肖家巷中段,向东,就是平江路;向西,就是临顿路。临顿路可是苏州的一条繁华的马路,肖家巷的斜对面就是观前街。肖家巷把临顿路与平江路连接在一起,可谓不简单。十多年我没有踏进肖家巷,今天的肖家巷竟然两重天,以酱园弄为界,西段面目全非,成了典型的被改造过了的街坊。东段,还是旧面目,是它的幸运呢?还是它的不幸运?落后,又陈旧,甚至,有些破败。窄窄的巷子,两边石库门,木板门,又是雨天,更显得阴暗、局促。西端可以开汽车,有人还可以违章停汽车。但在东段,任何汽车都驶不进,用不着竖什么标志、竖什么障碍物,是小街自身不允许。
从酱园弄出来,我踏进肖家巷,向东走去,感慨万分。这东段的肖家巷,比平江路还平江路。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平江路这些年来,已经有所变化了,它经过了改造,尽管它是俢旧如旧,但毕竟是“俢”过了。一个“如”字,毕竟与本来的样子有所不同,无论“形”与“神”,都是达不到原本的状态的。平江路仍有姑苏水乡的古典的、淡雅的气息。但这种气息与原本的气息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如今,几乎是家家店铺,尽管古色古香,但毕竟已不是平常人家。原来的平江路,是姑苏日常的平江路,是市民本色的平江路。人家尽枕河,人家是日常的市民人家。河是活的河,可以洗菜、淘米的河,河上有居民,只有摇动的船,是他们日常的交通工具。居住在这里,是生活在这里。现在不一样,平江路已是经过打扮、粉饰。打个比方,是一位乡村女子,已经穿上了城里时髦的美女衣衫,她已不生活在故乡,她已经生活在“舞台”上。
而肖家巷东段不一样,它还原汁原味。还有不少横街,其中有一条横巷,几乎就只能一人可行,两个人走在一起,必须一前一后。典型的一人巷,长长的巷子,望不到底,中间因为蜿蜒着。两边是高高的黑瓦白墙,偶尔有一两扇门窗镶嵌在那儿。岁月痕迹,阳光雨露的痕迹,使它如幽深的历史隧道。当年,几乎天天行走在其中,单位没有食堂,中午,所有人,当官的,与不当官的,年纪大的,与年少的,男生与女士,都走向那儿,三三两两,穿过一人巷,走到大儒巷。找到面馆、小餐馆,两三块钱,就解决了午餐。整个过程,半小时,既是休息,还是工作,走在巷子里,坐在餐桌旁,我们谈的仍是工作。工作的氛围,就是日常生活的氛围。
那时候,我们不常去平江路。平江路,不是闹市,没有商铺。小街、小河,都是平平静静的。平江路上,有许多的小桥,河街叉口,有双桥,也有三桥,当年的平常物,今天都成为了风景。老街的可贵,是它的真实。老街的返朴归真,是最可贵的。老街的开发,要适度,适可而止。
4、屋沿上、树叶树叶上,都滴着雨水
雨中的平江路,与平时的平江路不一样。春节过后,江南还是冷得刺骨。江南的冷,是湿冷,除了江南人自身能够承受,江南之外的人,谁能受得了呢?且春节刚过,游人也已离去。这个特定时辰,难得的清冷、难得的清静。雨滴滴答答地下着,屋沿上、树叶树叶上,都滴着雨水。我开始还撑着扇,走了几步,干脆就在雨中淋着。我反复在想:这样的情景是我期待的?还是我不愿意见到的?冷清的时候,想热闹;繁华的时候,又想清净。我们的内心到底想什么?怀旧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是不是对现实的一种潜在的抵抗?
我那时在酱园弄工作,现在看来简直是一种生活的享受,近乎于奢侈。在小楼里办公,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屋,局长也是如此。办公室,对面就是简易卫生间,距离只有三尺之遥。去买办公用、福利用品,货来了,需要卸车,站在走廊里一呼,一会儿,人都从办公室里出来,人人动手。大家出力流汗,事情一下子都做好了。许多人都说机关如大户人家,身在其中,一言一行都要拘谨,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句都不能多说。可是,我在那儿十余年,从没有这样的感受。有时大嗓门,有时与人争得面红耳赤,都是常事。但是,我们友好,就像一家亲。那个小院,处于小巷的邻居之中,出门就是居民的家门,门口生煤炉,停放自行车,早晨还会有洗刷过的马桶放在阳光下的墙角中。民居的气息、平民的气息,与机关的气息、工作的气息交合在一起,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的让人怀想。
我记得一个周日,是为庆祝六一儿童节吧。机关工会组织大家带着小孩去周庄,古镇已经人流熙熙攘攘。五六岁的小孩、六七岁的小孩走在街上欢欣跳跃,排着队等候在双桥前摆着姿势拍照。那时我们向往周庄,羡慕小镇上的商铺与热闹。总感觉平江路、酱园弄的单调与冷寂,天天盼望“开发”。此刻再来反思:当初的想法是如何的肤浅?我们喜欢“修复”、“改造”,美其名曰是“开发”与“挖掘”,无疑是在古董上动手加工。那时的周庄,家家店铺,街街挂上红灯笼,某种程度上,不是率先在珍贵的古董上磨亮、上油漆?或再穿上一件时尚的古怪衣裳?

5、不说是彻悟,也能说是洒脱
那次在周庄的留影,我至今还保留着,那是历史的记忆。当年五、六岁或七、八岁的小孩,也都已经成人。有的去了外地,甚至国外留学、谋生。偶尔回家,他们都喜欢去平江路,去去走走、坐坐。假如,他们带了同学、朋友,更会如此,平江路已是苏州人的炫耀。不过,静下心来,他们也会遗憾,也会惋惜:如今的平江路太繁华了,商铺太多了,人太多了。人多,不是居民,而是游人。那是平江路的本色、本真吗?
许多时候,事物丢失了,失去了,才会遗憾,才会惋惜,——才会怀想、才会珍惜。可珍也没有用了,丢失了、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今天,我冒雨,走在平江路,在一个春寒料峭午后,寒冷的雨,寒冷的风,让一度喧闹的平江路安宁、安静了下来,也让我的思绪安静了下来。能够把手边的事情放一放,不管大事急事,都放一放,从闹市,从高楼大厦中走出来,走到雨中,看雨水从真正的瓦檐上滴下来,听雨水滴在石板路上、卵石路上的声响,不说是一种彻悟,也能说是一种洒脱。
6、怎么样的老街才是真活着?
不过,今天我真正的受感动的,不是平江路,而是半条肖家巷——肖家巷东段。它是一条还真正活着的老街,我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表达了一个意思:对老街的评价,最重要的标准的看它是不是还活着。怎么样的老街才是真正的活着?是真活着,还是假活着?原汁原味最宝贵,原汁原味,不是完全的守旧,融入时代气息,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但老街一旦成为景点,一旦一味追求经济效益,则老街的气数也就尽了。平常人的生活,还保留在老街上,那是老街还充盈生命气息的象征。
酱园弄,曾经也是一条真正的老街,如今,已经面目全非。这样的老街遭遇太多了。古城的小街,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历史。今天,我走在肖家巷,就看到两家人家门口,挂着“控保建筑”的牌子。从外表看,一点也不起眼,平平常常,可是里面却一定蕴含着许多价值的故事。失去它们,就意味着失去老街的意义,那些地方都是不能随性开发的。失去老街的古城,最终也将失去古城自身。——其实,失去的是古城人的特色生活,与独特的生活方式。今天,存在着时刻被蚕食的危险,——那是最宝贵的古城的文化特质。我们大家都意识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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