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城市梦》,我想去武汉摆摊

刚刚看完陈为军导演的《城市梦》,就看到一张2018年的浙江杭州余杭区拟录用人员公示名单,出现在这张名单上的,多半是清华北大的硕士和博士生,其中有一些人,将要去街道办事处工作。
这张名单引起巨大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大材小用,有人看出体制外生存的艰难,有人觉得,以杭州高科技企业聚集的状况,是需要一些高学历的基层工作者,和企业打交道。
但不管怎样,都能说明,有一些变化在发生,这个变化可能非常小,但毕竟在发生。清北博硕到了基层,是会让基层有一些变化的吧。
在我看来,陈为军导演的《城市梦》,讲的就是变化,尽管它没有讲述过去,没有望向未来,但在我看来,它隐含的一个线索,就是变化,从没有秩序到有秩序的变化,从无情到有情的变化。
《城市梦》讲述的是2015年,武汉创建文明城市时的往事,虽然背景也算宏大,但它却没有大撒网广捕捞,而是选取了在武汉洪山区鲁磨路上摆摊的王天成一家,来讲述变化,来描述“秩序建立”这样一个过程。
王天成一家来自河南,艰难地进入城市,在市区摆下一个水果摊和一个报刊亭,卖水果也卖点杂货。而现在,他们所在的一条街,要被改成珠宝饰品一条街,他们面临搬迁。
王天成患过脑梗,妻子有癌症,儿子在乡村工厂工作时,被机器截断了一只手,“你家里若有父母得了重症,你家里若有个为改革开放失去右手的儿子”,这都成了王天成一家和城管博弈的资本。
他对搬迁后的结果,也有清晰的考量:“选新摊位,到一个新地方,没有一年,拉不住新客户”,“这一年多,对我们家生死攸关”。
有了资本之后,他们强悍而泼辣,对城管撕扯殴打,遇到大事小情,直接给队长打电话:“你得马上过来,不然老头子倒下了,只有你过来老头子我不急,我很激动”。
当长期和他们联络的胡队长来解决问题时,他又对胡队长拍拍打打,用肩膀怼,用胸脯撞,言语也非常不客气。甚至在最后,问题已经解决之后,他对胡队长道歉的时候,也是拍拍打打,并且说“我以前是把你当孩子看待”。
而且,因为摄像机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带上了更强烈的表演性。他显然不懂得纪录片的理论,也不知道纪录片拍摄者为何而来,最后成片会是什么样子。在他的经验里,只要有人站在这边,就是支持他,摄像机对准他,就自然而然成了他的靠山。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表现对他有多么不利,在观众看来,又是如何难堪。
因为,在他成长的年代,“占到就是得到”。
在我们的历史里,“占到就是得到”是一套天然的生存逻辑,没有协商,没有契约,没有商业介入,只要占到,就是自己的了,“抢钱、抢粮、抢娘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不说那么远,仅仅三十年前,我们周遭的秩序,就还在混沌之中。
八十年代,单位分房子的时候,人多、性格强悍的人家,会撬开锁子,强行住进新房子,只要住进去了,也就既成事实了。他们可以面不改色地住下去,并且享受到相关的一切福利,最后还能办下房产证。
在农村,在矿产、水产、林业资源集中的地方,这种情况也都在不断发生人多的家庭,矿洞,抢到就是自己的,林地,只要能圈起来并且占住,也是自己的。只要占的时间够长,就算是达成了共识。这是过去时代的区块链。所以,凡是矿产集中的地方,经常会发生械斗。强悍的家族、强悍的人,总能一次次胜出。“占到就是得到”。
王天成是相信并且奉行“占到就是得到”的理论的,这显然是过去时代的遗留,是过去的时代告诉他们,这样做是可以的,这样做是有效的,只有这样做,才能在城市站稳脚跟,夺取一点原始生存资本。而且,也正是因为强人们的“占到就是得到”,他们一家才不得不离乡背井,艰难求生。
解决这个果,显然不能从因上动手,而是要建立新的逻辑新的环境,重新进行分配,对那些即便是抢来的东西,也要当做历史问题来看待,不能为了解决旧的不公,制造新的不公,如此这般,就会循环无尽。
武汉城管解决这个钉子户的办法,和我们从新闻和现实里领略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现场学习法律条文,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处处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
为了用数据说话,甚至派出卧底,在王天成一家的摊子附近摆出北大青鸟的招生摊子,为的是搞清楚王天成一家的进项,看他们是不是政策照顾的对象,并且为他们量身定做解决方案。
为了解决问题,他们恩威并施,分解任务,对这一家人有针对性地做思想工作。王天成的儿子,虽然也强悍,但和父亲比起来,已经温和很多了,城管就用他作为一个切口,跟他讲利益,摆明道理,让他作为信使,给王天成递话。王天成的儿子到城管办公室谈话,饭点到了,他们请他们两口子一起到食堂吃饭,边吃饭边谈心。
当然,这都是手法,手法的根本,还是利益的均衡。既然要搬迁,就要给个话,让王家人的利益不受损,甚至还能因为合作得到补偿。城管带着王天成的儿子,去看了几处铺面,有街面上的,有专业园区里的,并且承诺他们会帮助协商,给出优惠。
最后,王天成一家得到了新的摊位,搬迁顺利进行。王天成也认了错,希望儿子能听城管的。
尽管他认错的方式,还是那么粗糙、不得体。但也说明,他不是一向蛮干,甚至性格也并不蛮横,他只是从过去的现实里,学习和建立起了“蛮干是有效的”这样一套逻辑。
为了均衡我们对当事双方的认识,不拉偏架,《城市梦》摄制组,不但反复给出王天成一家的日常生活场景,还跟着回乡办证明的王天成的儿子,去了他们在几百公里外的河南老家。
通过镜头,我们看到了河南的村镇,和大部分地方的村镇一样,零乱,破败,也注意到了王天成儿子的残疾,了解到了这残疾的来由。
而在片子的最后,几幅字幕,交代了王天成一家人的下落,也交代了武汉创建文明城市的结果。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而这一件事,必定是无数件类似的事中的一件,是千百个王天成,千百个王天成之家,和千百个城管之间的斗法博弈,让这个城市一点点变化,一点点往前走。
所以,九零后看《城市梦》,和我们这代人看《城市梦》,感触完全是不一样的。在年轻人看来,城市秩序井然,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所在的时代,是清华北大毕业生到街道工作的时代,是七万名研究生送外卖的时代,是教育不断深化的年代,是人性经过一次次洗礼,慢慢变得柔和的年代。
而我们是经历过旧式管理的年代的,为了修改户口上的一个签注,跑二十次派出所,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我们也是经历过“占到就是得到”年代的,看过单位同事抢房子,围观过抢水源抢矿洞的械斗,甚至,在现在,“占到就是得到”依然是一套隐蔽的逻辑。
在我们这些从过去年代走过来的人看来,一次搬迁不是一次搬迁,一个水果店和报刊亭的消失,没有那么简单,这中间有过无数的争斗、平衡和博弈,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人来完成的。
从“占到就是得到”到建立秩序,《城市梦》给我们剖解了一个具体的样板,告诉我们,这个过程是怎样完成的,在这个过程里,当事双方,都要付出什么,也都能得到什么。在短时期内,农民进城这事还不会结束,如何实现他们的,也是城市居民的城市梦,依然是一件长期持续的事。
当然,尽管我知道,王天成一家和城管的博弈,实在太具体了,具体到只能当个案来看待。这么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轻声细语的城管,很可能只出现在这一个片子里。很可能,换个领导,换个时间段,同样的城管大队,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事情在起变化,变化很慢,但还是在发生。变化是由一个个人来分解完成的,而你我都担负着分解下来的任务。
《城市梦》拍摄于2015年,五年时间里,王天成一家经历了很多事,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王天成的妻子不久后病逝,他的孙女也终于考进了中专。而他们一家人所在的城市,武汉,在2020年,也迎接了一次劫后重生。
在这次灾劫里,我们又一次领会到,这个城市是如何在慌乱中自救,如何建立秩序的。总之,这是个永恒的话题,现在有效,将来还有效。
而纪录片的职责,甚至观看纪录片的观众的职责,就是记下这样一个变化的年代,哪怕只是变化年代中的一个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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