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是太湖中的岛屿,周身烟波浩渺。过去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未来什么样子我也不会知道。可今天的样子,惹人喜欢。我外婆家在西山,所以西山是我家也不是我家。假如,你想去,此刻最好,我愿意这样陪你。以前去西山都是坐船,晃悠悠,需要很长时间。架桥还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许多女人一辈子都在岛上,她们以为世界就是那么大,波涛之外尽是虚幻,她们不想知道,也无从知道。正是这么一个闭塞的岛屿,正因为落后,古村落、古厅堂、古桥、古道、古码头、古树,全而多,岛上至今古意荡漾。这个季节去西山,能喝到最好的碧螺春。碧螺春,清香淡雅,如江南的山水一样柔美。去喝茶,其实也就是一个去玩的理由。至于坐到了那儿,端起一杯茶,那只是对理由的一个交代。去岛上,我以为从环太湖路进去最有趣味。一边是太湖,一边是农田、农庄,真正的江南水乡的风情就在那里,晨曦或夕照之时,柔美的光彩笼罩着柔美的景致,那是太湖一绝。去西山,走太湖大桥是唯一的选择。大桥北起渔阳山,途经长沙岛、叶山岛,落脚于大庭山,181孔桥面横卧水上,如长虹垂落人间。宋朝范仲淹有一首《太湖》:“有浪仰高山,无风还练静。秋宵谁与期,月华三万顷”,虽是写的秋日太湖,其实太湖月华三万顷,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美妙的。同是宋朝人苏舜钦,也为太湖写了一首词《水调歌头·沧浪亭》,苏州最早的园林是“沧浪亭”,即为他所筑。他的沧浪亭,方寸之间容纳了太湖山水。此词写沧浪亭,即是写太湖;写太湖,即是写沧浪亭:“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车子驶过太湖大桥,一般的游人或上石公山,或去明月湾,或爬缥缈峰,或钻林屋洞。我则建议你暂且放一放,先去元山的西山头,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小山头,太湖西山的取名,或许即源于她。山虽不高,可它有灵魂。于此,领略苏舜钦的词意,方有趣味。此刻,西山头什么也没有,我总感觉应该有一个亭子。坐在亭子里,观赏四周景色。东面是金村,背面是岭东湾,西面是俞东,南面是元山。越过这些村、这些湾,尽是太湖。今日我所见与苏舜钦所见,相距千年,异中有同,同中有异。浩渺的太湖鱼虾藏在烟波深处,不能不想到范蠡和张翰。范蠡带着西施最后泛舟太湖,消失于太湖,如今安在?张瀚在外当官,想吃鲈鱼了,立即弃官回家。正处念想之时,眼前忽现一小船载着鲈鱼,鼓帆而来。刚才还是阳光蓝天,瞬间一场风雨扑面而来,身历其境,如何不可以说我们正处在苏舜钦的诗意之中了?
金村是我母亲故里,岭东湾有我外婆家娘家的后人,俞湾有我姐姐家,元山是宋徽宗花石岗遗物瑞云峰发现地。我带你到西山头,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带你古村落深度游,带你融入我外婆家那一支人脉,去体验真正的西山风土人情,愿意吗?外婆家,现在都是后辈的天下了。我舅舅的孙子们成了当家作主的人。当年我曾住过的屋子都被拆了,一个表侄子,给自己家取名“汉舍”。一方池塘,一个小天地。池塘边喝茶,是一个好地方,不过我却钟意院后一棵枇杷树,枇杷树下放一张茶桌,坐在树下喝茶,有一种雅趣。此刻枇杷虽没成熟,但枇杷长在树枝上,一个个小小的球儿,惹人喜欢。此处喝茶,一个字“静”,村子深处、院子深处,人静心静,百事不扰。我外公姓吴,他的外公姓张。外公的外公住在堂里陈巷里,他叫张洽泉,一个典型的老农。这个老农,却被记载在历史上了。记载他是因为暴式昭,暴式昭是西山近代史上的骄傲。他有一个事迹展览,在明月湾。去明月湾的古码头,一定要路过展览馆,暴式昭的人像树立在那儿。暴式昭在西山做官,为官清廉,为民做了做多好事,还挖掘、保护了西山许多文物。后来得罪了权贵被罢官后断了薪俸。老家河南,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困在西山,饥寒交迫。张洽泉第一上门看望他,由他召集全村二十多农户,凑满一石米去救济。西山百姓知道后,纷纷送去柴米油盐,船载筏运,肩扛手提。那是道光年间的事,一时成为美谈。
这段往事,我外婆家引以自豪。我去一次金村,我小舅家的表弟总会对我说一遍。曾带我专程去堂里陈巷寻访我外公的外公的后人,还在老屋静呆了片刻,虽然老屋已经破败不堪,却给人幽深的思绪。假如有兴趣,我也可以带你去走一走,去明月湾看老街、看古樟树,看一下暴式昭展览,去体现一下岛上淳朴的民风。再去陈巷,不过你会怅然,毕竟去者已去,只能寻寻觅觅。喝了碧螺春之后,还有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观赏“炒茶”。太湖西山的碧螺春仍旧是古法炒制,好像在国内很少见了。从金村出来,经过元山、陆村,即到了东河镇。街上有一家茶行,叫“庭螺茶业”。炒茶季节,门口搭了帐篷,阿婆、阿嫂拣茶,阿公、阿叔炒茶。我们可以坐在那里,一边喝碧螺春,一遍看炒碧螺春,碧螺春的故事也会提起你有兴致。
碧螺春与碧螺春,是不一样的,就如阳澄湖的大闸蟹,阳澄湖的大闸蟹学问可大了,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混沌一片。即使到了阳澄湖,你吃到的或许还不是土生土长的阳澄湖大闸蟹。碧螺春有不同的种类,小叶种是纯粹的西山茶树,而乌牛早等茶树,属于引进之茶树,中看不中吃,看上去比碧螺春还碧螺春,其香味反而逊色许多。所谓的完美是不存在的,完美的东西往往要打上一个疑问,和田白玉完美到找不到一点瑕疵,可能是假的,翡翠最典型。碧螺春也是一样,一芽一叶是最好的,每一株高低长短几乎都一模一样,可能是外地碧螺春。本地古法人工挑拣、炒制,总会留下一点黄叶或者碎叶,有一点点杂质,反而是纯真的。这点秘诀,你不在炒茶现场、你不与茶农、茶商交朋友,是不会知道的。“庭螺茶业”主人是我大舅的孙女婿,能不告诉我实情吗?离开时,还会送你一点碧螺春新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以为现在苏州的天堂中的天堂,在太湖及太湖周边的农村。西山岛上,随便走走,就是一家民宿或酒铺。而民宿代表着农村的生活水平与审美水平,我指的是由当地农民自己办的民宿,而不是城里文化人去经营的民宿。这里的城乡差别,已经颠覆原来的关系,村里超越城里。买北京、上海的一间厨房的费用,在这里可以建成一处有亭台楼阁的别墅。城里人来吧,这里多的是清风明月、瓜果茶鱼。南宋时,许多隐退贵族来到此地,隐姓埋名,尤以吴、金、邓、秦、黄、吴等姓为多,实为苏东坡、秦观等名人之后裔,多以种植花果、碧螺春和太湖捕捞为生,看来是明智而有远见的。
石公山与缥缈峰,我们选择一处即可。石公山在湖边,缥缈峰在岛上深处。两地离开明月湾都不远,也都适宜远眺,欣赏湖上鱼帆点点、波光粼粼,我建议晨曦或傍晚去,那是最佳的时辰。我请你住在堂里“蒋府”,背山临湖,绝佳之处,湖光山色尽在院内。枇杷时节吃枇杷,杨梅时节吃杨梅。喝酒、喝茶,谈天说地。累了,就在那儿住一宿。此是民宿,店嫂是我大阿姨的孙女,恰如是自己家里,能不让你满意么?
美丽的西山岛,放眼烟波浩渺。我母亲弟兄姐妹五人,如今在世的仅有我最小的舅舅。走在岛上,遇见的人,或许就是亲戚,追溯五代、六代,总能说出一个请我喝茶的理由,原来都是从一根老枝上衍化而来。或许,再往上追溯,说不定也是南宋某一大户人家呢。你有兴趣,去“汉舍”可以,去“庭螺茶业”可以,去“蒋府”也可以。泡一杯碧螺春,一起听我外公外婆家族老人讲故事,月下朦胧,一定能理出一个头绪来。2020年3月30日于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