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园子每天都在这个园子里,但是,我很少踏上园子最西端的梅岭。昨天薄暮时分,园子里开始安静,同学们大都回家了。平常这个时候,不会这样安静的,至少高三的同学必定还会待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还有两天就要高考,几天前就把高三他放假,让他们在家作最后的自主整理复习。这样安静,对我反而有点不习惯。独步走向西花园,越过来今雨斋,越过瑞云峰,向梅岭上的己巳亭走去。初夏的高大的银杏树、香樟树、老榆树,已经浓荫蔽天,梅岭上下遍布茂盛的书带草,湖石半明半暗,更增加了幽深与我怀旧的情绪。我是为怀念一个人而踏上梅岭、走进己巳亭的。我走进己巳亭是为了再一次瞻仰己巳亭碑记。己巳亭碑,就镶嵌在亭子内的西北墙上。己巳亭座西北,朝东南,与瑞云峰遥对应。站在亭内,视线停留在碑记落款处的"太仓蒋恩钿"几个字上面。我已有许多次这样的经历,这块碑、这个亭子、这个小小的梅岭,给过我太多的怀想。每一次北上,去杨绛家拜访老校友,杨绛总会提起它。她说,她是1928年从振华女中毕业的,毕业那年,为给母校留下纪念物,就在梅岭上建造了己巳亭,她说她还为它的建成搬过砖石呢。蒋恩钿是比杨绛低一届的振华校友,她们毕业的时候,又在己巳亭内立下了纪念碑。我很惭愧,我原本一点也不知道"蒋恩钿"这个人。2006年百年校庆,挖掘了学校的历史,许多与学校历史相关的名人,都被我们重新书写进了校史,包括蔡元培、胡适、杨荫瑜、竺可桢,也包括北京清华大学的老校长周诒春,台湾清华大学的前校长沈君山,等等,可就是不知道"蒋恩钿"。直到2007年的某一天,校园里来了一个客人,从美国旧金山来,60多岁,满头银发,但器宇轩昂,他叫陈棣。他说,他的母亲当年是这里的学生,他回来是为寻找母亲的遗踪。于是,我引他看校园。他说,他母亲是1929届的校友,于是,我引他上了梅岭。我告诉他,这个己巳亭碑,就是当年1929届毕业生临毕业前留下的。于是,陈先生恭敬地站在碑前,拜读碑文,读着,读着,突然兴奋起来,竟在碑上发现在立碑人之中见到了他母亲"蒋恩钿"。历史的记忆瞬间苏醒了。我们这所学校,常常会遇到把自己母亲的母校当作自己母校的人,如,彭子冈的儿子徐城北,多次来学校寻踪并撰文;沈骊英、沈宗翰的儿子沈君山,百年校庆前后与我通了三次信,情深款款。陈棣也是这样,几乎把对母亲的爱,此刻几乎都寄托在眼前的一草一木上。走过多祉轩,想像母亲当年也走在这里的情景,走进织造署衙门遗踪,想像母亲当年也走在这里的情形。陈棣先生的激动不是像年轻人溢于言表,而是深沉中微露又易被察觉的那种,他向我们介绍起了她的母亲:蒋恩钿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人物,民国及以后那阵子的一些大名人几乎与她有关。杨绛是她在振华的学姐,后来她俩又在清华做了先后同学,成为终身的朋友。蒋恩钿在清华还与钱钟书、曹禺做同学,她曾说钱钟书:上课坐在后面,边听边看他别的书。老师讲错了,他抬头看看,老师脸一红,他又接着看他的书。她曾说曹禺:上学时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可是等他的《雷雨》一出来,那真是叫人佩服得不得了。冰心是蒋恩钿亦师亦友的人,上世纪30年代初,冰心曾在清华兼课,蒋恩钿曾听过她的课。1934年夏,冰心曾与雷洁琼、顾颉刚、郑振铎等人,去绥远即今呼和浩特考察风物产,遇到了在绥远的蒋恩钿,冰心在《平绥沿线旅行记》中说:“有蒋恩钿女士,清华大学毕业生,现绥远第一女师当教员,刚由南来,闻讯来访,相见极喜。”从此以后,蒋恩钿与冰心的友情就不一般了,心心相印。说到冰心,我又想到她与振华另一校友沈骊英的亲密关系。沈骊英曾是振华的学生,后来又是振华的老师,她曾与冰心一同在美国留学学文学。沈骊英后来研究小麦,她培育的“中辰28”是能增产二至三成的优良小麦品种,被称作为"麦子女圣",可惜1941年就去世了。沈骊英去世前后,冰心多次撰文,把这位"麦子女圣"介绍给世人。我们这个园子里,还有另一个大名人曾来光顾,他就是胡适。胡适来到这个园子,给同学讲红楼梦,异常风趣,至今还留有他的演讲稿。我们的校园,曾是清朝的织造署,曹雪芹曾在此生活过,大观园就有我们西花园的影子。胡适是我钦佩的人,是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与他同时的还有一位陈衡哲女士,同为新文化运动的弄潮儿,也是我所钦佩的五四作家。她的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名噪一时,胡适曾这样评价它是"滋润过新文学的幼苗"。胡适说陈衡哲“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文艺气息”。她发表白话小说,比鲁迅还早一年。陈棣先生告诉我,陈衡哲是他的亲姑妈,让我何等的惊讶。陈棣的父亲叫陈谦受,与他母亲同在清华读书,两人相爱七年结婚,结婚典礼上大名鼎鼎的清华校长梅贻奇作了结婚证词。与陈谦受做同学的有一位叫吴晗,与蒋恩钿做同学的有一位叫袁震,后来吴晗与袁震结为了夫妻。那年的高三毕业典礼上,我讲述了蒋恩钿的故事。从此以后,媒体出现有关蒋恩钿的文章,我都会留意。但每次阅读心里总感有愧疚。我总感到我对蒋恩钿亏欠了什么,这么一个对我们学校文化历史有意义的校友,我竟没有为她做些什么。第二年,陈棣先生又来了,这一次他是与世界月季协会联合会主席梅兰博士一起来的。那是2008年五月,太仓市为"恩钿月季公园"举行奠基仪式,梅兰博士从瑞士带来了五株“恩钿女士”月季,四株捐献给太仓蒋恩钿的家乡,一株捐献给蒋恩钿的母校。“恩钿月季”是一个法国多次在国际上获奖的新品,以蒋恩钿的名字命名,无疑是对她的最好褒奖。蒋恩钿在清华学的是西洋文学,但她却在月季花的培育与传播方面作出了杰出的成就,陈毅曾说她是一个"外行",但又说她这个“外行”超过了许多"内行"。蒋恩钿对月季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只要看一看月季的叶子,就能知道它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建国十周年,北京要装扮天安门广场,已经作了北京市副市长的老同学吴晗,找到蒋恩钿,要她在人民大会堂前开辟一个月季园。蒋恩钿让吴晗如愿以偿,400多种月季,国庆那天霎时开放,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月季组成的图案,让每一个观赏者也心花怒放。陈毅在与朱德结伴赏花时,当众就给了蒋恩钿一个"月季夫人"的雅称。今年四月,我去天津参加一个教育会议,会罢,走在“五大道”上,我想起了蒋恩钿。有一段时间她随夫居住天津,家就在睦南道,人民大会堂前月季园的月季,就是从她家园子里迁移过去的,走在睦南道,看到开放的月季,我就会想,那会不会就是蒋恩钿培育的?充满遐思。回苏以后,我脑子里还是挥之不去。我决意要回一次太仓,去看一下"恩钿月季园"了。太仓是我很熟悉的地方,曾在那里呆了八年,插队三年,做老师五年,分别在岳王和新毛。"恩钿月季园"在沙溪,沙溪就在岳王与新毛的中途。高速公路替代了我所熟悉的农村公路,很快就站在了"恩钿月季园"门口了,这么美的月季园,让我异常惊讶,我也走过国内外一些地方,但这么美的月季园还是少有,几乎所有世界上的优良品种都在这里聚集、怒放。那片"恩钿月季"花圃,一株株恩钿月季,盛开的、还未盛开的花朵挂满枝头。深红的花瓣,有一种沉静的美,每一朵花,都有80至100瓣花瓣,次第苏展,雍容华贵,让我流连忘返。第一次去了以后,相隔一周,又去了第二次,不满十天,又第三次去,真是百看不厌。每一次去恩钿月季园,总要进入其中的蒋恩钿纪念馆,每一次总是从头看到尾。特别要站在一张50多年前的老照片前,不愿离去。那是60年代初,蒋恩钿和她的那一届的几个同学,与我们老校长王季玉的合影。王季玉是我们创始人的第三个女儿,1917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继承母志,担任振华女校校长,长达40年,一生没嫁人,她说,我把自己嫁给振华了。振华所有的名人,几乎都是在她任上培养的,如费孝通、杨绛、何泽慧、陆璀等。王季玉晚年生活在杭州药物试验所,一个人独处,似乎有些寂寞。这张照片就是蒋恩钿与她的同学,专程去杭州看望她时留下的,两排人,前排坐,后排站,王校长坐在中间,蒋恩钿紧靠在身边,如母女般相依。关于这次见面,蒋恩钿把它看得很重要。我与陈棣曾有一次在网上互通邮件,他对我说:“母亲去看季玉校长是在六十年代初,应该是1963年或更晚,之前,因为吃不饱,不会南行的,地点在杭州。分手时,季玉校长叫来她安排的一条西湖小船,让2-3位同学陪母亲泛舟于西湖,上边还有几碟瓜子、糖等,她们都笑着说校长还拿我们当小孩子,校长站在岸边,不断地向她们挥手,这是她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在岸边挥手的校长的慈爱形象母亲一直难忘,她多次和我讲过。母亲讲,校长家中, 依然是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简单、整洁。”这段话,与这张照片,都让我感动。站在蒋恩钿等同学与王季玉老校长的照片前,久久没有离去。这张照片,在学校百年校庆前就被发现,就挂在校史馆,以后出版的有关学校文化历史的图书,也曾收录。之所以这张照片收到如此珍惜,是因为它洋溢着"感恩"的思想与情感,与学校的文化气息是那么的一脉相承。当时,并不知道王季玉老校长边上坐着的是蒋恩钿,也不知道蒋恩钿是"月季夫人"。王季玉是蒋恩钿一生都记着的人,没有王季玉也就没有后来的蒋恩钿。蒋恩钿出生在一个大家族,但到她父亲手上,中道衰落了。母亲去世早,幸运的是继母慈爱又识时务,变卖了自己的首饰,还向自己的娘家要钱,供蒋恩钿上振华女校。蒋恩钿是一个勤奋又有灵气的女孩,受到王季玉校长的器重。毕业后,考入清华,但家里付不了学费,是王季玉校长出面筹资,才保证了去清华求学。振华女校的精神、王季玉的人格影响了蒋恩钿的一生。有一件事情是值得追述的,蒋恩钿清华毕业去绥远做了两年老师后,又回到清华,做了助教,还兼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期间,爆发了“一二·九”运动,军警闯入清华,要到静斋搜查学生领袖,蒋恩钿挡在门前,厉声说道:楼内住有女同学,任何男性不得上楼,警察也不例外。她的气度一时竟镇住警察,待去唤来女警时,藏身其中学运领袖已乘隙逃脱了,一时传为佳话。说到"一二·九"运动,我们还不能忘记陆璀,她是小蒋恩钿两届的苏州振华女校的毕业生,同样她也考入了清华。一二·九"运动爆发的时候,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蒋南翔一起成为学运领袖。一度被捕,美国记者斯诺即刻向全世界发出"中国的贞德被捕了"的消息,把她比作为法国的女英雄。邹韬奋在主编的<大众>杂志,也随即用陆璀站在广场高处向人群演讲的照片作为封面,以之声援。蒋恩钿、陆璀都是从振华走进清华的,我相信是振华的那种正直、磊落、爱国的学校精神,成为深深地烙在她们身上的烙印。魅力无限的蒋恩钿雕像,如今树立在太仓她家乡"恩钿月季园"中,无数的月季花簇拥着她、环绕着她。蒋恩钿的故事,现在知道的人并不多。原来大家只知道月季是从欧美传入中国的,却不知月季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产",由十八世纪传入国外,正是蒋恩钿的研究,才厘正了它们之间的关系。蒋恩钿于1975年去世,终年67岁。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清的,都有因果联系,1975年,那一年,我从苏州到太仓岳王公社新建大队插队务农。还有没有想到的事情:所谓"恩钿月季园"坐落在沙溪镇,是指的现在的行政区划,前几年,岳王镇并入了沙溪镇,其实它坐落在老岳王,而且我竟然发现它还正坐落在新建村,所谓新建村即是我们当年的新建大队。那是一种怎样惊讶、惊奇与亲切的感受啊,离开杨林河边的新建大队已经三十多年了,再一次的相见与相逢,竟是这样缘由与方式。蒋恩钿离开母校已经83年了,她与她的同学临走之前,为母校留下了纪念物——在梅岭上的己巳亭内留下了纪念石碑,成为我们学校历史的一部分。这个传统在今天仍在继承,2012届毕业生即将离开母校,他们应该为母校留下什么呢?作为校长我应提出什么建议?从梅岭上的己巳亭下来,越过长达图书馆,走过杨绛题词纪念碑,就是凝怀亭,那也是1937年那届校友留下的纪念物,向北走几步,在那开辟我们学校的"恩钿月季园",那是一个绝好主张。高考结束以后,就将举行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以后,再举行"恩钿月季园"开园仪式,2012届的全体毕业生将立下"恩钿纪念石",对我们学校来说将是一个值得记载的日子,也是对蒋恩钿老校友的最好怀念。从西花园的己巳亭,到西花园的"恩钿月季园",没有走远。其实,蒋恩钿一直在这个园子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因为,我相信,对每一个从这里走进、走出的校友来说,母校是他们一生的家,是永远的精神家园。(2012年6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