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三百年前的苏州虎丘中秋夜

(本文引用了文言原文,为的是两文做对比。可以跳过文言阅读,即灰淡的段落字句,不影响这篇文章的整体阅读。)
一年一度的中秋,都是人们回家的理由。中秋的心情也许即是社会的心情。此刻,又是中秋,我从北方回家,重温前人的故事。半躺在沙发上,读张岱的《虎丘中秋夜》,张岱是明清之际的文人,他的小品文,一直被人称道,于中秋日读他近四百年前写苏州中秋日的文字,趣味一定不一样,因为有一种亲切感在。
明清时代的苏州,即是一个不一般的城市,繁华、繁荣当之无愧。苏州是一个市井之地,什么样的人都有: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侯童走空之辈,无不鳞集。”
那个时候,苏州城里的“新苏州人”就很多,所谓“土著流寓”,即老苏州人与新苏州人于中秋日这一晚上,无论是谁?正经人与不正经的人、上层人与中下层人,无不聚集在虎丘山上三下,真可谓“有聚无类”。
“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苏州人于中秋日聚集在虎丘,是传统也是民俗。虎丘山虽不高不峻,方圆也很小,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虎丘数千人年来人文积淀太多,且自然风光优美。虎丘到处都是景,停下脚步,处处有美景可以欣赏,也都有故事传说可以悦耳。不过,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试剑石、山门,二山门,却是景点之中的景点。中秋之晚,苏州人蜂拥而至,满坐其中,等待月亮,等待月色之中欢腾、欢乐的故事发生。既世俗又雅致,我掩卷想象这一幕,不由生出羡慕之心。

此文用“雁落平沙,霞铺江上”比喻苏州人中秋夜落坐虎丘山上下的盛况,很是美妙,神情、神态、坐姿,以及衣着颜色、气氛气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如画,动如诗,形象而生动。此文最精彩之处,是中秋虎丘“晚会”的场景描写: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
“晚会”开始了,盛大地场面,以整个虎丘山为舞台,所有聚集的人即是观众又是演员。天黑月亮升起,几百处突然响起了锣鼓声,大牌曲调、小牌曲调,相间相杂,雷鸣般此起彼伏。这是序曲,渐入胜境:
“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鼓声锣声开道,紧接着丝竹等各种乐器又纷纷响起了,歌声响了,一片唱和声,有节奏无节奏,一派欢乐。天完全黑了,一场热闹、喧闹开始进入尾声,又是另一种场景,从岸上,下到了水上,虎丘山之下,是山塘街,傍山塘街而行的是山塘河,水陆并行,是苏州街衢的一大特点: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苏州是水乡,中秋夜,没有水上的热闹不算真正的热闹。下船入席,席席有歌,席席争歌,于苏州的南来北往之人,此刻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南腔北调,管弦呼应。唱者才开口,评论者即已侃侃而谈。中秋夜是明清时期吴地的狂欢夜,世俗风情,于此窥之,至少十之一二,当能领略。
一拨水上之人缓缓笙歌之中缓缓离去,虎丘山还未散场,镜头再移山中曲高和寡:
“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洞箫一缕,方罢,哀伤之歌声,随之,孤独而清冷,方才还是喧嚣之地,瞬间已是凄凉之地,那么大的一个虎丘山,只剩百十人: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
午夜时分,最精彩又使人不堪承受的场景出现了,孤独寂寞的情景竟然出现在中秋之夜,如何不销魂?团圆之时,竟现寂寥之景。景中之情,点点滴滴,无不浸润于“心血为枯”的氛围之中。
张岱文字之洗练,两三字词、两三语句,人之态、人之情,物之景、物之蕴,皆显神韵。明末清初之士,其内心之伤痛,不着一字,却满纸忧伤。
我读张岱的《虎丘中秋夜》,不免联想到另一位名人大家袁宏道,他比张岱长三十岁左右,于张岱之前也写过一篇《虎丘记》,着重也写了虎丘的中秋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写游人众多,张岱与之相似,“雁落平沙,霞铺江上”直接拿过来用之。再看“演出”的场景: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数十年未变,几乎两者相差无几。从闹到清,从多到寡,从乐到悲。文字的表达也几乎相差无几,表达的方式、行文的次序也几乎相差无几。给我什么感受?

习俗是文化,具有稳定性。如今苏州这一历史习俗还能不能再现?虎丘的中秋之夜,还会再现历史的盛况吗?袁宏道与张岱两人写的虎丘中秋,如此撞车,或许是面对的事物相同使然。可是,假如换到了当下,会不会被判之为抄袭?假如,张岱是一篇高考作文,判官如何给分?今天我们可以这样指导学生写作文吗?
今日又是中秋夜,苏州的习俗,几百年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夜虎丘又当如何?三四百年后读三四百年前先人的美文,心情当如何?世风日下还是日上?平心而论,张岱之文比袁宏道要胜一筹,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人还允许这般通过借鉴或直接运用别人的成果,来进一步发展自己吗?还有如此宽厚宽容之心吗?
张岱的虎丘与袁宏道的虎丘有何两样?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我们唯有以“美美与共”的心态面对之,接受之。此刻,月亮已近中天,明且亮,我无暇走出了门外赏月,却吹毛求疵,对先人袁宏道、张岱说三道四,真是惭愧之极,望祖宗谅之、恕之。
2019年9月13日于双湖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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