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苏州人讲究吃,我呢?

葱烤鲫鱼苏州人讲究吃,不仅是达官贵人讲究,一般的老百姓也讲究,讲究是苏州人的本性。园林讲究,河流讲究,房屋讲究,小街小巷讲究,这都好理解。吃喝讲究,把它当作乐趣、当作审美、当作艺术,是其他地方不多见的。过去是,现在还如是。可是,好像我家是个例外。我小时候,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每天都是粗茶淡饭,有时候连粗茶淡饭也是勉强,不过,总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好在我有乡下亲戚。他们在农村养猪养羊、养鸡、养鸭,自己舍不得吃,都会坐了船,在太湖里荡漾半天,送进城,拿到我家给我们吃。我母亲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子女多,可是这么多子女,没有一个会做家务,或者说,擅长做家务。哥哥们是这样,姐姐们也是这样。我母亲是乡下山里人,没有文化,也不识字,根本没有看过菜谱,也没有去大户人家学过厨。她烧的饭菜,或粗放,或豪放,碗大量多。刀工也粗,萝卜、青菜,一刀下去一大块,切的萝卜丝、茭白丝,与其说是丝,不如说是条。她烧的鱼肉,很少放糖,以盐为主。那时候,还有没有精盐,有也买不起,都是大粒子的粗盐。可是母亲做的饭菜,是我记忆中的美味。我喜欢吃鱼。苏州市鱼米之乡,苏州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湖泊河流,太湖、阳澄湖、金鸡湖、石湖、独墅湖,在我身边就有这些知名的湖泊,走出家门,随时都能见到它们。有湖,就有鱼虾。苏州是以烹制“松鼠鳜鱼”闻名的地方,许多外地人,特别是上海人,节假日专程到苏州寻找“松鹤楼”、“得月楼”,为的就是尝一尝“松鼠鳜鱼”。“松鼠鳜鱼”色香味俱全,热腾腾从厨房端出来,服务生小姑娘柔声细气,又糯雅地与你介绍做工、出典。再用筷子伸到鳜鱼身上,夹小块,连冒着的热气一起伸进口中,其滋味需要闭着眼睛慢慢回味。可是,我不喜欢吃“松鼠鳜鱼”,鳜鱼是江南名贵的鱼,不光“松鼠鳜鱼”出名,清蒸鳜鱼也出名。鳜鱼放在盘子里,蒸熟了端出来,香葱点缀其各上,姜片与黄酒之清香,混合着鳜鱼味,扑鼻而来,馋欲如美梦,一半清醒一半醉。按耐不住弓起屁股,探首而伸上筷子,馋涎欲滴。可是,它仍然不是我的钟爱。我喜欢吃鲫鱼,普普通通的鱼,湖里有,河里有,那个时候还没有人工饲养,都是野生的。我家住定慧寺巷,巷子里有一条支巷,叫“苏公弄”,是北宋苏东坡曾居住过的地方。不过,那时“苏公弄”却斯文扫地,是菜市场,整个弄堂都是菜贩菜摊。早晨四、五点钟即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个苏州世俗之地,可爱而又可烦人。鲫鱼摊就在那儿,一个脸盆里,养几条鲤鱼,郊外的农民于村子内外的河里抓了,拿来卖。两毛钱即可以买到几条。鲜活,抓在手上,还会活蹦乱跳。那时没有塑料泡沫袋,都是竹篮子。鲫鱼抓到了篮子里,有时还会跳出篮子。我喜欢吃的是“葱烤鲫鱼”。我母亲买鱼,主要是鲫鱼与花鲢鱼,估计其他鱼我家也吃不起。所谓葱烤鲫鱼,即是鲫鱼上放一堆香葱。鲫鱼先在油锅里煎熟,放上姜葱,浇上黄酒,再放点酱油糖精(糖是计划供应,是奢侈品)、水煮。盛入碗中,红烧鱼汤淹没鲫鱼。放一个晚上、鲫鱼与鱼汤结成了鱼冻。鲫鱼好吃,鱼冻同样好吃。一条小鲫鱼,成了一大碗佳肴。我很喜欢吃鱼籽,一大块一大块塞进鲫鱼肚子里,与鱼汤冻融合一体时,筷子夹出来吃,最可口,我们兄弟姐妹是会争抢吃的。这时候,母亲会说,鱼籽不能多吃,多吃了人会笨,人也会长得难看。现在想想,我不聪明,人长得也蛮难看,原来一定是与当时多占多吃鱼籽有关。除了吃葱烤鲫鱼,我还喜欢吃红烧带鱼。苏州临海,海水产还是不少的。不过,我小时候,只知道海水产有带鱼海蜇、海带,因为其他我家从没有买过。带鱼切成一段一段,母亲在油煎之前,要先用盐薄腌一下,说是这样有滋味。其实,是加一点咸度,我们吃起来可以省一点。红烧,也是加宽汤,结成带鱼冻。一家人都够吃了,人人满意。小时候的生活,成了生活的习惯与爱好。长大之后,无论怎么变化,喜欢吃鲫鱼、带鱼,而且喜欢吃鱼冻、吃鱼冻籽的喜欢没有变。假如,有鱼翅海参,让我挑,宁愿享受葱烤鲫鱼、红烧带鱼,绝不是矫情。我生活在苏州,自然苏州的风土人情深深影响了我。那种精致的园林文化,也会影响我,比如我做事情、评价事件,注重细节。但是家庭的特殊处境,更会成为支配我行为习惯的深沉文化特质因素。北方人,见了我,总会问我老家是不是北方。我到了西部,西部的朋友更认为我是西部人。我相信,这与我小时候的生活习性有关。母亲的大手大脚,那种做家务、烧饭烧菜也是粗放、粗狂的特点,无疑影响了我的性格,成了我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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