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去看望母亲,总是匆匆忙忙,坐不上十分钟。但母亲盼望我去看她却会用许多时间,她会计算,估计我会去了,她就不出门了,怕走开了我来了见不着我。每次临走也总要送我。她住在两楼公寓,把我送下楼,走到楼梯口,再从楼梯口走进巷子里,再从巷子里走到马路上,看我离去。我常常走几步回过头,见她还在望着我,向我挥挥手。我走了很远,回过头,她还在望我,还会向我挥挥手。最后一次,是她去世前三个月,她送我,走到马路边,坐在人行道的一家商店的台阶上,目送我远去,没几天她就住医院了,就再也没有出来。我现在每次走过、路过,总会向母亲坐过的那个台阶望过去,依稀还能看见母亲坐在那里目送我的样子,这个镜头定格了。——摘自柳袁照《清明》
给那些母亲还健在的朋友
柳袁照
一针一线地缝,一针一线地绣,
一生的思念,
一生的苦难,
一生的幸福,
都在母亲每天的缝、绣之中,
穿过、走过。
沧桑已不是沧桑,愿望已不是愿望。
期待什么呢?
眼中心里只有儿女远方的模样。
平平常常,那是宝藏。
平平安安,
那是母亲对儿女唯一的愿望,
做好了饭菜等不回儿女的归来,
是母亲人生最大的惆怅。
饱经风霜,风花雪月早已归属了大荒。
跨不过的坎,
仍然像山一样。
还有话可说?
连心想都是奢望。
清明今天是清明,上午从家中出发,为父母扫墓。父亲的墓在华山,面对天平后山,朝东,略朝南,坐落在半山腰上。父亲是一九八三年去世的,二十多年来,我们每年都在清明前后爬上山路,给他祭奠。山上,特别是近山顶的地方,会有野生的杜鹃,白的居多,红的间杂其间,我每年都会爬向峭壁,采集一两束,献在父亲墓前。母亲去世三年了。她健在的时候,每年都随我们一起给父亲扫墓。为了这一天,她几乎会用一年的时间作准备,每天为父亲摺“锡锭”,到这一天扫墓烧化给他。母亲是九十一岁去世的,去逝的前三年还随我们上山,我们搀扶着她,一个一个台阶上,后来两年她实在爬不动山了,就坐在山脚,脸向上,看我们上山下山。
(这些图片,摄自西山岛,我母亲生于此岛,葬于此岛。)
母亲是西山人。临终前却决意要回家,我们满足了她的愿望。去逝以后,把她安葬在西山岛的最西端:朝南,面向浩淼的太湖。今天,我们扫墓,先去父亲的墓地,再去母亲的墓地,我从父亲的山上,采了一大束杜鹃花,越过太湖,把它们献在母亲的墓上
我们家团圆的日子常常不是春节,而是清明。兄弟姐妹以及兄弟姐妹的全家,集中去为父亲,现在是为双亲扫墓。开始的时候,我们骑自行车去,车后带着母亲,带着爱人,带着孩子,十几个人几乎是一个车队。后来墓地开通了扫墓专车,再后又开通了农村公共汽车,我们从十几个人发展到几十个人。现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们开着自家车,带着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的祖辈扫墓祭奠。
生活中总有许多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但父母总是我们心中永恒的记忆。昨夜我真切地梦见了我的母亲,还是在那间我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梦见打水的细节,我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我家住的地方没有自来水,要出门到巷中的公井去吊水,母亲每天要几十次地来回,我放学回家唯一能做的家务就是吊水提水,可我总推托作业多,能少去就少去,能不去就不去。梦中的母亲生气的神情,让我无所适从,我知道我是在梦中,梦中的我为已无力弥补我年少时的过失而难过,梦中的难过同样是真真切切的难过。
我家住了几十年的那两间房子,在九十年代中期被拆迁了。母亲一度搬迁住在山塘街附近,她喜欢一个人住,自己料理自己。那个定慧寺巷口她曾住过的老房子,是她魂梦牵绕的地方,她一直想回来,在她八十六岁那年我租借了一小套房子,就在凤凰街上的一个小巷里,离定慧寺巷二三十米,把母亲安置在她早就想回归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了了她的心愿。
母亲居住的地方,虽然离我的学校很近,但我也不是每天都能去看望她。我的哥哥、姐姐、外甥等,每天去看望她、照料她。每周我会去一两次,每次去我都会带上许多小吃、零食、水果,我明白她在两三天内是吃不完的,但我需要她有一种满意和满足的感觉。小时候是我最任性的一个,不听话,常与她争吵。但到了母亲最后的十年我总是依着她、顺着她,她说什么总是听着,哪怕她的要求我办不到,也总是应承着。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会藏一些零用钱在身边,母亲去逝以后,一度很失落,感觉钱放在身上没有用处了。
每次我去看望母亲,总是匆匆忙忙,坐不上十分钟。但母亲盼望我去看她却会用许多时间,她会计算,估计我会去了,她就不出门了,怕走开了我来了见不着我。每次临走也总要送我。她住在两楼公寓,把我送下楼,走到楼梯口,再从楼梯口走进巷子里,再从巷子里走到马路上,看我离去。我常常走几步回过头,见她还在望着我,向我挥挥手。我走了很远,回过头,她还在望我,还会向我挥挥手。最后一次,是她去世前三个月,她送我,走到马路边,坐在人行道的一家商店的台阶上,目送我远去,没几天她就住医院了,就再也没有出来。我现在每次走过、路过,总会向母亲坐过的那个台阶望过去,依稀还能看见母亲坐在那里目送我的样子,这个镜头定格了。
西山的记忆是与母亲联系在一起的。西山是太湖的一个岛,最近十多年才架设了太湖大桥,原是一个封闭的所在。打鱼捉蟹,花果茶树,艰苦而怡然自乐。西山人爱家,爱自己的小孩亲人,爱到可以不顾原则,那怕缺点,我母亲就是这样。我小时候去西山要坐船,从胥门启程,就是为纪念伍子胥而建造的那个古城门。不大的客船,但有小小的船舱,够坐上几十个人。船离开码头,经过护城河,到横塘、到胥口,就进入了太湖。船在太湖中要行驶两三个小时,远远望得见西山了,从影子,到模糊,到清晰,我每次去都有上仙人岛、花果山的感觉。我外婆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去世了,外公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也去逝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大姨,大姨是一个比我母亲对我们更宠爱的人。大姨家住在山脚下,山上都是枇杷树、枣子树。果子熟了的季节,我与表哥、表妹们去山上割羊草。我一边割草,一边采果子吃,不停的采不停的吃。每个果林都有看守人,我常常被发现被抓,当他们发现我是我大姨的城里外甥,都会不骂我,反而采摘了更熟更甜的果子塞进我的衣兜里,装得满满的。
今天为母亲扫墓之后,我与妻子又驱车十多里地,来到那个山脚下,走进那熟悉的村巷。出了村子来到一片枇杷林中,走到大姨的墓前,绕墓一周,向姨父和大姨的合葬墓三鞠躬。往事依稀,二十多年前,我得悉大姨得了不治之症,那年我已大学毕业做老师,我请假去看望她,她看到我来了执意要陪我爬过一座小山坡,去看看一个亲戚家,说小孩不能怠慢老人。她告诉我许多事情,我母亲小时候的许多故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她知道我将要结婚,知道我喜欢读书,让做木匠的儿子打了一口书柜,用的是西山产的原木,作为婚礼。那天我回苏州,大姨送我到门口,倚在门框上,我明白这一别将会是永别。我一步三回头,深深凝望着她。果真三个月以后大姨离开了人世。
四年前的一个傍晚,也就是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驱车前往西山,顺着山路到达岛上的最西端,那一天全凭兴致所至。是一个秋天,天空的晚霞无限绚丽,伸入湖中的栈道挂满渔网,栈道尽头矗立着一座小屋,小屋笼罩在金黄金黄的霞光之中。我赶紧摄下了它,这是一幅难得的美景,如今这幅照片挂在我家墙上。后来,我发现母亲的安葬地,就在离这个地方不远处的山坡上。现在回想起,总感到是一种昭示。安葬母亲的时候,我们也同时也为父亲准备了新墓穴。华山自古是苏州著名的山林,是名胜佳处,不宜为墓地,迟早要搬迁的。我们很快会选择又一个霞光满天、油菜花金黄的日子,让父亲跟随母亲而来。
江南的清明时节,是雨纷纷的时节。细雨中,桃红柳绿,但是这种桃红柳绿,是那种让人怀旧,让人伤感,让人情思绵绵的颜色。可是今天却没有往年的那种细雨、那种细雨下催动的伤怀情绪。晴天,阳光和熙,让人感受到天地间飘浮的只有感恩的气息。(2010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