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黄昏,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了。雪把地上的灯光映到天空上,天空就成了灰橙色,好像天和地忽然变近了。
下雪天不喝酒,可惜了雪嘛。五六个同学相约在南环路上的大鹅岛吃鹅。踩着厚厚的雪走进店里,在门口地垫上使劲跺跺脚,嘿,那个痛快!冬天不下雪叫什么冬天?东北不下雪叫什么东北?下雪天,外面冷,里面热。把酒辣辣地喝下去,浑身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大崔早早就给老秋打电话,告诉哥们儿马上都到齐,就等他了。老秋正在从沈阳赶回白城的路上,说快进城了,让大家先吃着,他随后到。
老秋一来就在总台买了单,这是他一向的风格,不买单的饭局他不参加。老板娘看见老秋,眼睛就笑得眯成了两道缝儿。照顾她生意的,都是她的上帝。
老秋进到包房里,脱下大貉子毛领的黑色羽绒服,早有人接过去替他挂起来。老秋跟大家笑笑,坐下,并不说话。大家伙正乱着,用江南style迎接他,拉开马步,又唱又跳。老秋把司机打发走了,所以不能喝酒,桌上的人还是把话题都对准了他。吃人嘴短,他们嘴倒长,可见是真铁。
提起老秋当年偷鸡摸狗之事。上高一的暑假,大崔的爸妈去南方了,老秋不知从哪弄来一副麻将,几个人就聚在大崔家的仓房里打麻将。都是新学的,瘾头儿特别大。一毛钱的输赢,成天成宿的不拉桌儿,这伙下去了在旁边的铺上睡下,另一伙儿就上来开战。
开始全是男生,后来加入了个女生季红。她聪明,不怎么用功,可是学习成绩好。季红从小没妈,在姑姑家长大,所以尽可以跟着闹,受到的约束反而比别的女生少。她长得特别像张曼玉,白白净净,短下巴,眼睛黑白分明。点了炮,或者炸胡,她就无辜地笑笑,露出两颗兔牙。
有一天,小五提起棉纺厂那边运河里总游着一群大白鹅,炖来吃一定香。麻将桌上的人来了兴致,可是怎么弄来呢?七嘴八舌的,最后是老秋有了点子。他让大崔借来一个在派出所上班的哥们儿林子的警服穿上,他和小五先去,带个麻袋,趁黑把大鹅头一拧塞进麻袋就完事。大崔在后面潜伏着,要是遇到人,大崔就上来抓他们走,说是派出所的,别人也没得怀疑。
当天夜里,老秋带小五潜入运河边人家,神不知鬼不觉弄了一只大鹅回来。他们骑个叮当响的破自行车,一出声儿,小五说自己吓得差点尿裤子,手都抖得扎不住麻袋了。
没等到天亮,大鹅就炖上了。狼多肉少,老秋往大黑铁锅里加了不少土豆。土豆炖得稀面,鹅肉香醇,香得哥几个打着饱嗝迈不动步儿,连麻将都耽误了老半天。
小五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年,老秋也不反驳,仿佛讲的故事根本与他无关。后来小五就说到了季红。本来以为季红是奔着麻将来的,后来发现她是冲着老秋来的。
有一天散局,季红跟在老秋后面走,推着她的红色二六梅花自行车。她忽然不走了,对老秋说:“秋哥,我要和你在一起!”老秋愣了一下,说:“季红,你学习好,得考个好大学,别跟我们混,没出息。”季红说:“偏不!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老秋犹豫良久,叹口气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季红哭红了眼睛,问老秋心里的人是谁,老秋开始不说,后来见季红没完没了,才说是陈宁雨。季红当下就跑开了。陈宁雨,那是年级第一名啊,爸爸是首长,家里住着部队独幢小楼,长得还跟仙女似的。小五说:“其实老秋就是用陈宁雨对付季红,对不对?”
老秋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大家就起哄。陈宁雨现在离故乡可老远了。她在美国的一家医院做医生,嫁了一个老美,早已不在他们的视野中了。如果说陈宁雨是白雪公主,那么他们连七个小矮人都算不上。陈宁雨跟他们偷鸡摸狗的这一群原本就不在一个星球上,要跨越星际,他上哪弄宇宙飞船去?他们觉得老秋要是真爱慕陈宁雨,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天鹅肉,只能偷吃大鹅肉。
而季红,听说现在在省城过得不怎么样,离了婚,还老被安全局调查。念叨几句,于是就都感慨。他们当面敬重秋嫂,背后仍是要过过花红柳绿的嘴瘾。有人提议:“来,为了我们一去不返的青春特么滴干杯!
老秋端起一杯黄瓜水碰上去。大鹅岛把黄瓜切片泡水里当茶,水格外清香。一时也是杯中酒四溅,喝了酒的人和没喝酒的人都红了脸。海誓山盟激荡人心的爱情固然令人羡慕,永远放在心里隐忍不宣的暗恋才是汹涌的生命潜流。它从另一个星球给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让他在铁窗内的漫漫长夜做心里隐秘的安慰。然后,熬出头的他终于得到俗世里另一份人人看得见的爱情和婚姻。至于有多少波澜,他不说,别人只是猜猜而已。
大鹅岛把鹅以各种形式做出来,白切、红烧、干炸,麻辣、盐水、姜炒,花样翻新。桌上有一盘麻辣鹅肠,过去东北人不吃鸭肠鹅肠,都扔掉了。老秋夹起一只鹅肠,终于开口,却道:“哎,你们说说以后再吃没吃到过当年那么好的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