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我读诺贝尔诗人《艾略特文诗选》

“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
英国诗人艾略特于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读他的诗,如同读一部天书。诗人一般都是情感性的人,而艾略特冷峻、节制、理性,他的诗不仅仅只有诗的场景,——更重要的还有哲思,充满睿智的诗人的思考。他的《荒原》,在我当学生的时候,就读过,一遍过后,云里雾里,两、三遍过后也只能偶见云雾之中有一些山峰花草的影子。几十年过去了,阅历上去了,是不是能读懂呢?再读《荒原》,自己心里却成了“荒原”,——那般荒芜,荒芜得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我去过荒原,真正的荒原,那是在西藏的阿里,荒凉得让人目瞪口呆,那里的荒凉是原始,是无边无际,但却隐藏着纯真和美,它少有人类践踏的痕迹。岩石上的阳光,苔原上的月光,以及风雨雷电,落在岩石上与苔原上,都会让人心动。站在那里,会让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短暂——而荒原却是永恒。往者寥寥,来者无际,寥寥无际的往者与来者,都像这里的岩石与苔原,聚集在眼前,既让人压抑,又让人振奋。
然而,艾略特诗中的“荒原”,却完全不是这样,他的“荒原”,如“死者葬仪”。开头就是这样的文字: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如此地让人目瞪口呆:四月是最美丽的季节,怎么是“最残忍”的呢?如此反常的感受与表达,最美的四月在艾略特笔下变得残忍、凄艳、不可思议。“死了的土地”,怎么解释?——没有生机、没有生命的土地,怎么又长出丁香?荒芜、荒凉的土地长出凄凄的野草还能解释,竟然长出的是丁香。丁香是往往象征着青春、青春的回忆,轻愁而惹人怜爱,具有高洁的神韵。死了的土地上长出丁香,死与生、不可能竟可能,是如此的荒诞。紧接着,诗人再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化作春雨,饱含着“回忆与欲望”的春雨,会是什么样的雨呢?被这样的雨滋润、催促以后,丁香会怎样?也都开出“回忆”与“欲望”的丁香花吗?“回忆”的花是什么花?“欲望”的花是什么花? “迟钝”的根会又什么根?艾略特的“荒原”,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吗?梦中会有吗?
艾略特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人。他的作品表现了对西方文明崩溃、希望渺茫、精神空虚、生存困顿的感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说:“《荒原》——当它晦涩然而娴熟的文字形式,最终显示出它的秘密时,没有人会不感受到这个标题的可怕含义”。《荒原》中有这样的诗句:
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首,
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还是忽来严霜捣坏了它的花床?
埋葬了尸体,却表达成“种下尸首”,——如同种下花籽,还不够残忍,还要等待发芽、开花。艾略特选择的诗的形式,也是独特的,复杂而丰富的象征性语言,运用联想、隐喻和暗示,突破常识、规范、习惯。艾略特不属于大众。他只为他那个圈子的人写诗。可是出乎意料,他的影响却与日俱升,在英国,现代诗人中还没有一个人有他如此大的影响力。如此费解的诗,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从艾略特,我会联想到屈原;从《荒原》我会联想到《离骚》,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屈原的《离骚》运用香草美人的比喻,大量的神话传说,上天入地,奇特的想象。《荒原》何尝不如此?在天宇中用笔,神话,废墟,瞬间转换;世俗生活,从横交错,意象的创新,——意象与意象的拼接,如“镶嵌艺术品一般”。有趣的的是,艾略特除了接受西方文化之外,他还接受了东方文化,在这一点上我又联想到墨西哥诗人帕斯,以及帕斯的《太阳石》。帕斯的长诗《太阳石》也是一个上天入地,天上人间的作品,可以看出帕斯受艾略独特的影响,然而究其渊源,帕斯也接受过东方文化,包括中华文化。我不敢说,《荒原》、《太阳石》有《离骚》的影子,但是我敢说,它们有深层的契合之处。
艾略特开创了诗的写作与阅读的新纪元。他发出了一种很特殊的声音,这种声音如锋利的钻石切入我们这时代。读他的诗,有时与其说是读诗,不如说,在听他一句一句哲学讲座:比如,在《烧毁的诺顿》中有这样的诗句:
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
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
假若全部时间永远存在
全部时间就再也都无法挽回
过去可能存在的是一种抽象
只是在一个猜测的世界中,
保持着一种恒久的可能性。
过去可能存在和已经存在的
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
玄说,还是冥想?无论玄说与冥想,都带动读者也去冥想与神游,除了“现在”,过去与未来都是不存在的,只有永恒的“现在”,——“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是这样吗?——人的思绪就这样被他所吹拂,变得虚无又实在,扶摇直上。
艾略特摒弃了诗歌的抒情传统,着眼于实质性的事物上。但又不是清晰地去表达这一切,诗的意旨往往是不确定的、模棱两可的、复杂多变的、甚至相互矛盾的,——被一种来自奇迹与启示的永恒光芒所照耀着。因而,阅读艾略特的诗,也需要调整自身的阅读方式,突破阅读传统,需要自己与阅读的对象去碰撞,或结合,或撕裂。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略特本身就是一片荒原,所有真实的、虚幻的事物都散布在那里,经历日月星辰与风雨雷电。这片荒原,从未有过生,从未有过死;或者有过生,也有过死,而他的诗,就像一棵丁香,生长在那里,“无去无从,无升无降”(《烧毁的诺顿》),在所有的花瓣、花叶中,织啊,织啊,永恒地“编织阳光”(《哭泣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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