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灵魂不是在为肉身服役

《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刚从学校出来时,有一阵子好生狼狈,在某单位里打工,每月工资240元,偶尔睡个懒觉迟个到什么的,还会被领导板起脸来训诫,心中戾气积累,有时便转化为冲天豪情,恨恨然也怅怅然地想,啥时候老子也不干了,俺们,俺们隐居去。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很美好的隐居梦,想像有朝一日,找一个幽深的村庄,盖上一明两暗那么一座房子,青瓦白壁,望之俨然,前窗有桃李,后窗有芭蕉,小院外是几株依依杨柳,像苏青家门口的那些柳树一样,一到春天,就抽出金色的枝条。冷夜雨,我躺在堂屋的竹榻上,听雨落如深潭,听时光的脚步轻轻碾过,忽有故人来访,门扉被敲响,我披衣惊起,看夜色中裹着一身肃杀寒气的这人,已是别后经年。
在苦涩青春里,我一遍遍地勾画着我的隐居梦,到了后来,都像是自娱自乐了。我知道它当不得真,风花雪月的背后,是要柴米油盐来支撑的,我没有在这个白日梦里设计自己的一餐一饭,但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喝西北风的,所以,即使被现实挤兑得暴怒的时候,我也只是在心中疏狂一把,并不曾,真的掉头而去,把这个白日梦兑现。
像我这样,有冲动没行动的人,一定有很多吧?《诗经·式微》里的那个主人公,看上去就很像我的同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之“微”是“衰微”,说的就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微君之故”的“微”,则是“为了”的意思。天光已经不早了,这个倒霉的人还奔波在路上,执行着一桩苦差事,他忍不住抱怨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要不是为了“君”,我何至于起早贪黑,一脚露水一脚泥水的?
《列女传》里说这诗,又扯到某个王后身上,说是她不能得大王的欢心,有人劝她回去算了,她“终执贞一,不违妇道,以俟君命”。不用辩驳,也知道这说法不大着调。我更愿意把这首诗,看成是灵魂对于肉体的抱怨,因为,许多时候,我们的灵魂都是在为肉体服役,为它疲惫不堪。
最先提出灵魂为肉体服役说的,是陶渊明,他在《归去来兮》一赋中这样叹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说,快归去吧,田园都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归去?既然已经知道灵魂在为皮囊服着劳役,又何必空自惆怅悲切?我懂得过去的错误已不可遮挽,也明白未来尚可追回,虽然误入迷途,好在所行不远,因此在这一刻,我感到“今是”而“昨非”。
一说起陶渊明的归隐,便是他“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如果只是因了这冲冠一怒,陶渊明的气量未免过于狭小,不忿于区区一个督邮的狐假虎威,竟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走向。事实上,陶渊明对于人世生死,有着超乎他人的理解,他知道人生苦短,不过是灵魂的暂寄之所,既然“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又何必惶惶然不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比如“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归隐。
“折腰”事件,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陶渊明的愤怒不是冲着那位督邮,而是冲着营营役役窝窝囊囊的生活状态来着,他忍它已经很久了,这次,他一甩手,真的不干了。
比他略晚一点的鲍照,也发过类似的脾气,他做《拟行路难》说: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蝶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鲍照好像比陶渊明还火大,都准备“弃置罢官”、向上司递交了辞呈了,想好了要享受小家庭的温馨了。可是看他一生履历,会发现,这次火大,不过是个小插曲,过了气头上,他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非但没有“还家自休息”,反倒一次次出山,辅佐不同的“主公”,最终在权力厮杀中遇害而死。
毕竟,像陶渊明这种能够“金刚怒目”的猛人少之又少——他那“彭泽令”的身份虽然不是特别值钱,到底是国家公务员,起码好过种地吧?换一个人,怎么舍得?
一般人再怒,也会自问一句“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一问就泄了气,知道那答案没法乐观。《红楼梦》里的丫鬟们,在贾府里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对于她们,最大的惩罚是,被撵出府去。被撵出去的人,不是很快死掉,就是出家做了尼姑,王蒙先生说她们“不奴隶,毋宁死”,纵然烈性如晴雯,也是要吃饭的。
张爱玲写过一个小戏,其中有个桥段,她自己都甚为得意。说是一家穷人,投靠到某个阔亲戚家,吃人家饭,端人家碗,少不了要看人家的白眼。这家男人怒了,拉起老婆孩子:我们走。可是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张爱玲在这里一顿,这男人接着说:“走到楼上去!”张爱玲很不厚道地补充,吃饭的时候,他们自会下来。
没办法,人都要吃饭,假如娜拉式的出走是一个决绝的手势,到了张爱玲的笔下,这手势就突然无力下坠,走,走到楼上去!
陶渊明也面临吃饭问题,虽然他归隐之后,欢欣鼓舞地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亩际,守拙归田园”,却也掩盖不了他缺乏种植经验,导致“草盛禾苗稀”,收成不佳,最终“饥来遣我去,不知竟何之”的事实。同样善做田园诗,且受他影响极深的王维,都忍不住出语批评他的冒失:“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恤其后之累也。”
王维同学不会干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曾年少轻狂过,当年他为太乐丞,让伶人表演只能给皇帝欣赏的黄狮子舞,被贬为济洲司仓参军。此事之后,王维逐渐稳重起来,后来人生亦多波折,都是造化所弄,非他本人所为。
岁月流转中,王维从“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少年,变成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禅者,他沉静了,协调了,澄明了,也主流了,对陶渊明的“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不以为然了。他也隐居,却是享受着一定的级别待遇在“辋川别野”里隐居,观望着“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胜景时,不用担心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陶渊明与王维,形似神不似。王维有佳句:“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红楼梦》里的香菱大为称赞,说这“余”和“上”两个动词是怎么想来的,林黛玉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出来给她看,说原是从这句里面化来的,这句更加“淡而现成”。
林妹妹的诗歌观里,当有曹公的审美取向,陶渊明与王维的差别,正在于前者更淡,更枯高。而王维的诗歌是丰腴的,色彩明悦的,也好,但总不像陶渊明那样,淡到枯索,美在势态。
不消说本来就温柔敦厚的王维,也有猛人之名的辛弃疾,说到隐居梦,也免不了彷徨。话说那年他在江西安抚使任上,从五品的官职,他干得很不带劲,归意渐生,写下这样一首词:
沁园春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蔬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他都说厌倦了,都说云中的鹤山上的猿在等着他了,还做好了规划,先种啥后种啥,一样样的很妥帖,怎么看都是一个决心坚定的可行性计划,就要往前冲了,却陡然来了个急刹车,在结尾处来了一句: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究竟君恩深几许,会不会真的挽留,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若是他君臣情深至此,之前他怎会忧谗畏讥,惊怖不安?不过,也有人说,“怕君恩未许”只是个说头,他内心放不下那些正遭涂炭的百姓,也许真是这样?那么他就是传说中的英雄了,英雄的境界,不放在这里讨论也罢。
这里只说凡人,只说那跋涉在尘世泥水中的人,他一遍遍地叹息着,式微式微,胡不归?岂不想归?可是,归向哪里?没个地儿归,所以我们抱怨着,愤恨着,不甘心着,还是这样过完了一辈子,用张爱玲的比喻就是“好像在长凳上睡觉,抱怨着抱怨着,还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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