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几乎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我爱的城市,有许多我爱的老街。几十年来,我看着它们慢慢消失。也有一些老街,死了,又复活了。老街俢旧如旧了,繁华了,喧闹了,还是原来的老街吗?
这几年,我喜欢去找一些偏远的,仍旧冷落的地方,去走走,去看看。那些老街,虽然残破、斑驳,甚至人迹罕至,我却感觉有一种亲切在、亲近在。我们仍有些宝贝在那里,或许是老房子,或许是老牌楼,或许是老河埠,或许什么物质的东西都不是,只是气息,那种老醇的、久远的气息,仍在那里。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去了那条这个城市久负盛名的老街。这条街的一半早已修复,焕然一新的古色古香,是来古城观光者的通衢。而另一半,冷落已久,仍旧静静地躺在那儿,躺在久远的历史里,似乎已经风烛残年,老态龙钟。当听说那里也将面临修复,面临改造的时候,我惦念起它来了。我急于赶到那里,来见一见它的旧容颜。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念想,就是为了一座庙。我国最著名的一部古典小说,开篇就写这条老街,写这条老街上的葫芦庙。而今这座庙早已被修复。有幸出现在名著中,它能不被修复吗?无论文化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必须早早地被修复。庙门门上画着一个葫芦,一个有着葫芦标记的门,是在告诉人们:这个门,是有特殊生命与意义的门,是葫芦庙给了作者灵感,演绎了一段动人的故事?还是作者与这部书,使葫芦庙不朽?
站在门前,夕阳的余晖从遥远的西边照在这堵黄墙上,似乎少了点温和,多了点寒意,尤其是深秋,地上飘落树叶的时候。这个处于沧桑寂寥的老街上的葫芦庙,如果处于整修一新的老街上,给人的感受,还会有那种苍凉,那种深入骨髓的沧桑记忆吗?
据我所知,仅在明朝,这条老街上就发生过许多惊天动地的故事。与大宦官作对的五位义士血洒街衢,其墓就在这条老街上。居民与墓相临,墓与居民相伴,何其亲近?我曾有一位朋友,几十年前就住在墓后。我曾去他家,开门见墓,墓茔与居室仅有三五步之遥,墓即家中一景。大人小孩,日常端着饭碗,就在墓前吃饭,有时边吃边与邻居聊天,绕墓一周,饭也吃罢。
那些看似没有显赫经历、地位的老牌坊、老牌楼、老门框,也矗立在这老街上。这里,这个门,多么不一般?原先是门楼,以后又成了圆拱门,再以后又改成方木门。有趣的是,这层层叠叠的痕迹都留在那里——破旧,但破旧中仍有岁月的风度。在这个时刻,夕阳与街灯共舞。假如你也走了进来,会作何想?苍凉,是老街独到的风景。我曾经走了千万里,去看那些风烛残年的、原始的、荒芜的废墟——那里有祖先梦幻的痕迹。假如,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地方,那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我留恋老旧的东西,是我老了,还是心态出了问题?或许是源于我的寂寞?
在我的内心深处,想去寻找一个朋友。街灯亮了,是现代街衢早已消失的街灯,电线杆上、弧形的铁皮灯罩、老灯泡,发出的光可是我们童年的光?我走在老街上,竟然有种冲动:哪怕没有一个同伴,只有我自己,在这里也不会寂寞。只要有一丝光亮,或是月光,或是灯光,心里就会荡漾着爱意。老街上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美好的。即使老街上的树,也是不一样的树。
三四百年前的“三月三诗会”,以诗会友,吟诗作赋,或抒情言志,或针砭时事,就缘起于江南,缘起于这条老街的那个小丘。每年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上千人云集一起,有的舟来,有的车来,有的步行而来,步履铿铿,都在这条老街上行走。现在我走在老街上,在寂静的夜里,树站在那里,就像那些久远的先人前辈如朋友般站在那里,他们在等我,要与我倾述。
老街,有活与死之分吗?修复了的老街,不一定是还活着的老街。什么是活着的老街?应该是有百姓日常的生活,保留原有生活方式的老街吧。什么是死了的老街?就是已成为一种摆设,或者成为一种以怀旧为时尚的老街。我今日所面对的这半条老街,于这傍晚,家家关起了门,行人也少。空落落的街面,有些落寞。尽管如此,它还活着,我从每一扇门内、每一扇窗内,看到亮光,看到人的影子,还有蠢动的生活的生机。
走到半途,有一家门开着,客堂里放着一架我曾很熟悉的老式家用缝纫机,两个妇人在做家务,一个阿婆,一个阿姨。我走进门,对那位阿姨说,我的衣服口袋被划破了,虽然隐在暗处,总是不爽,想请裁缝给我补补,总是找不到,你能替我补补吗?阿姨看了我一眼说,这里这不是裁缝店,不接生意的。看我还不走,叹了口气,竟让我脱下,坐到缝纫机前,给我补起来。她边补边与我聊天,阿婆还给我倒了一杯水。客堂里一瞬间的场景,是久远的相邻亲情。一家有事,家家都会出来帮忙的纯朴民风,在这条老街上竟还保留着。
老街的墙上贴上了新的醒目标语。告诉我们,这里即将成为过去。醒目的标语,本来与这最后的历史的记忆,是极不协调的。走在萧瑟的风中,突然感到,这些标语,与这条老街融为了一体,将成为一个新的苍凉的开始。我走在老街上,拍了一些照片:老房子,萧条的看老房子,老门楼,即刻发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当地朋友竟然纷纷惊讶:这是哪里?这么美?
每次走过另半条街的繁华,走过它的灯红酒绿,怎么没有想到街的这一头呢?我们多走几步吧,也许这半条还没有来得及换新颜的老街,才最值得珍藏。错误地理解现代化,错误地理解时代精神,往往毁了我们自身最最宝贵的东西。老街是不能熙熙攘攘的,整天游人如织的;老街也是不能家家店铺,以商业指标考核的。一份宁静,一份雅趣,甚而一份落寞,也许才是老街最有价值的。
白天的老街,与傍晚的老街,是不一样的。夕阳下去之后,一切都朦胧了,丑的都遮掩了起来了,美的都显现了出来了。这时刻,一座庙宇,几块青石板,就会让小街不同反响。一个旧门框,一段残留的石碑,也就会让小街灵通起来。只有街灯,点亮在孤独的电杆上,晕乎乎地照着的街灯,幽幽地,让我怀想,怀想那关着的门里,我们曾经的生活。
让小街灵动的不会是繁华、喧闹,而是气息,从久远处飘来的气息。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个小小的举动,或者,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有没有阻断了这种气息?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们曾经的童年,曾经的青年,都曾经在这样的街上走过。但要不了几个月,甚至要不了几天,这一切,会倏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随着这样的消失的,会有更多的东西——我们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方式。如何能留住它们?又能让老街——老房子、房子里的门、窗以及老家具,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对这一切,假如,我们还没有想好,能不能先不要动手?
许多年过去以后,当我们再一次坐在夕阳下,回忆往事,或许那个时候,这棵树还在,那棵树还在,可是这树下、那树下的屋子,这些小小的半开半闭的门,这个水乡小街上的清爽淡雅的景致,还会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摄于两年前那个似乎失落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