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谣》第二章:
南山桃花
王不惠
大道上车马辚辚,田乙的马车不过一日就已离开临淄。一路向西,日色渐渐蒙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夙兴夜寐,不知不觉间冬雪已融尽,纵使春寒料峭,然而大地还是变得酥软了,田野里一片荠麦青青。
“公子要登泰山吗?”寅坐在前室问。
“此去关山重重,前方多得是高山可登,泰山就在我们齐鲁,以后有的是机会。”田乙说。
寅不再说话,扬鞭御马,过了泰山,地势又变得平坦,田乙看着寅的背影,“寅,你教我御车吧。”
田乙很快掌握了御车之术,只是熟才能生巧,他继续反复练习,直到远处又隐隐显出高峻的山势,寅才借机跟田乙提议,“公子,前面不好走,还是我来吧。”
“路不好才更好练习呢。”田乙拒绝。又走了半日,“等到了洛阳,外面就把车卖了,再买一匹马回来。”田乙说。
“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们不去咸阳了吗?”戌问。
“我们去秦国的汉中郡。”田乙说。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出门游学自然要去人烟阜盛的地方,天下士子皆归秦,我们还是去秦国吧。”戌说。
“我要去寻宝。”田乙说。
“玳瑁珍珠,黄金玉石,君府里多的是,用得着千山万水的去汉中郡寻吗?”戌说。
“是啊,公子,我们去汉中郡寻什么宝贝?”寅也在一旁问。
田乙勒马停车,“玳瑁珍珠府里的确多得是,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仔细查阅过古籍,《山海经·西山经》的第一列山系小华山应该从熊耳山算起,那里是汉中郡的地界,小华山上有草曰萆荔,状如乌韭,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吃了它可以治愈心痛病,母亲被心痛折磨,我要找到这种药草治愈母亲的心痛病。往西八十里的符禺山上有文茎草,状如葵,红花黄实,吃了它可以变得聪明,我想留给自己。西次三经山系的峚山,有一种五色玉,佩戴可以抵御要挟不详,我想把它送给父君。还有……”田乙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还有西次四经山系的中曲山有一种树,叫做櫰木,结的果实像木瓜,吃了可以让身体强壮,我想找回来给冲儿。”
“公子宅心仁厚,小公子的事其实也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汶新惹小公子生气了。” 寅宽慰说。
田乙黯然,“冲儿还小,他的病毕竟是因我而起。”
三人在洛阳修整了两日,卖车换马,抄捷径往汉中郡方向去了。
一路上春意渐深,已近清明,山间河流溪水两岸平处,沿着地势修着水田,田里的紫云英长成了片。田乙告诉寅和戌,他们已经进入南山余脉,这里是终南山的南麓。雨水比以前多了许多,三人下雨即停,雨停即行,山里夜气寒凉,白日里阳光格外温暖。
竹海青碧,松林苍翠,春雨饱满的湿润让山色涨了起来,林间的缝隙里,去年的枯草下渗出一片鲜嫩的翠绿,淡紫、明黄的草花开的很热闹。不过七八天时间,附近山野灰白泛赤的颜色就变成了一层黄绿轻纱,远处仍是一片灰黑,但星星点点的绿色依稀可辨。山色一天比一天朗润起来,而长叶早的柳树和杨树早已在河畔和山坳绿城一团浓阴,与散落各处的粉红和雪白相和。杏花李花已经谢了,桃花和梨花仍当花时。梨花玉洁冰清仙姿卓荦,桃之夭夭颜色最是妖娆,一树桃花一团灼灼,一团团桃红对着柳树的鲜绿和梨花的雪白映着白日的暖风灿烂地开着,便觉人间风和日丽岁月静好。
路上一直有桃花的影子,桃花开的愈晚颜色也愈鲜艳,这一天是辰月初三,等到中旬是桃花最灼灼的时候。缓坡上的土地上有人正在耕作,牛脖颈上的铃铛声随着风飘过来,清澈的溪流中游鱼几许,鸟儿不知在哪座山的哪棵树上歌唱,忽然有人在不知哪座山的山坳里唱歌。
戌听不懂歌里唱着什么,却偏偏学着山歌的调子,戌爱说话,一路上借宿、喂马都是戌在张罗,一点也不像十二岁的样子。寅早已下马,沿着溪水一路上捉些溪蟹和溪鱼,有时候错过宿头,又在山里,总要备些吃的。
日头已经偏西,溪流在远处汇入一条河,溪流与河交汇的河皋上一户人家的家屋顶正袅袅升起青蓝色的炊烟。溪水另一侧是一块庄稼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另又有几户房舍散落在半山坡处。
“公子,不如我们今天就去那家借宿吧。”戌指了指河皋上那户人家,“今日是辰月初三,公子的生辰,怎么也要找个殷实点的人家借宿,请主人家给公子做一点好吃的。”
田乙没有说话,心里却是认可的。太阳一落,天色就暗了,不过几百步的样子,却似乎从光明走入了黑暗。地头那个小小的身影听到马蹄声站起身来,原来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女孩子干干瘦瘦的,穿着拼色短后衣,面色被太阳晒的焦赤,枯黄的头发像个男孩子一样随意地扎在脑后,手里握着一把短短的新韭。
“客从哪里来?”女孩问。
“从齐国。”戌说。田乙看到女孩的眼睛里有两点星光。
女孩摇摇头,“我只听说过秦和楚。”
戌指着河皋上的房舍问:“那是你家吗?”女孩子点头“嗯”了一声。“天就要黑了,今天又是我家公子的生辰,我们想在你家借宿一宿,你能不能带着我们去见你爹娘。”戌说。
女孩把先前掐好的韭菜和春葱都拘起来抱在怀里,向田乙道:“客随我来。”女孩家下首西南隔着路长着两棵高大的银杏树,现在枝头虽然仍空落落的,但夏天的时候树冠就会变成两把大伞遮住西晒,田乙心中暗暗点头。
“娘,有人来借宿。”女孩子朝着屋里喊。
一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农妇抱着孩子出来,女人生着瓜子脸,小口隆鼻,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也生着瓜子脸,细眉细眼,白白净净,穿着花布衫,两鬓垂髫,田乙忍不住看了掐韭菜的那个女孩子一眼,两个女孩子穿着打扮错的这么远,她们或许不是亲姊妹。女人眉头微皱训斥道:“不认识的人你带回来做什么,万一是歹人该怎么办?”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戌忙道:“我们是齐国人,游学路过此地,因为天色已晚,又恰逢今天是我家公子生辰,还请借宿一宿,我们不胜感激。”
戌还未说完,女人怀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女人哄着孩子一口回绝,“我不管你们是哪里来又是做什么的,你们还是快走吧,我家三子还小,不喜见生人。”
三人面面相觑,田乙上前一步,“日落和日出时,你家三子是否总是啼哭。”
“你怎么晓得的?”女人这才正眼看刚才戌口中所说的公子,见田乙虽然才十二三岁,却是一副持重的模样。
“胞弟幼时体弱,也是经常啼哭,田乙不忍心母亲日夜担惊操劳,跟家里的医师学过小儿推拿之术,后来在医典上看到这是昼夜交替引起小儿体内阴阳动荡所致。”
女人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但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三子又一直哭,也就病急乱投医了,“能帮我看看吗?”田乙上前拉过三子的手按压了几下,又在他腹上推拿了几下,不一会儿三子果然止住了哭声。
“如果你们不嫌弃,就请住下吧,只是我们家狭窄,没有多余的房间,最近雨多,柴房的柴草都潮湿了,只有檐下燕子楼上干爽些,只是怕你们住不惯。”女人说。
“燕子楼上通风又舒服,正是歇脚的好地方,多谢多谢。”一路走来,田乙已经知道人们所说的燕子楼指的是屋檐下用竹子扎成储物的所在。
正说话间,男人荷锄而归,见到田乙几人,又听女人说起三子的事,也就没说什么,跟三个人打了个招呼就洗漱去了。“客还没吃饭吧?桃花,去捡些中午蒸的山芋来待客。”女人拍着三子,跟着桃花去厨房给三人安排了饭食,自己一家人在另一桌上吃饭。
桃花端着一大碗山芋过来放在三人面前的案上,戌拿起一块山芋递到田乙面前,叹口气,“公子今天生辰,本想请主人家给公子煮点好吃的,看来是不能了。”
“有热乎的山芋和干爽的住处已经很好了,出门在外,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田乙说。
饭后戌忙着给田乙打水洗脸,女人过来打招呼,“客收拾完了也歇着吧,我们先歇了。”女人交代完,就抱着三子带着小点的女儿和男人进里屋准备睡觉,剩下桃花站在灶背后的凳子上收拾锅碗。
田乙洗漱完了正准备上楼歇下,桃花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听刚才的人说今天你生辰,我给你煮了一碗汤饼。”又朝着寅和戌道:“一碗山芋怎么够你们三个人吃,我再给你俩捡些来。”
自从进山以来,好久没有像样的吃过饭了,田乙双手接过碗,春葱的气息伴着汤的热气传过来,让他的心里格外温暖和感动。
田乙吃了一口汤饼,新鲜的春葱的香气唇齿留香,第二筷子就拨出一个荷包蛋来,再一拨,还有一个。田乙吃了汤饼,将两个荷包蛋放在寅和戌面前,“你们也吃点。”
“要吃荷包蛋以后多得是,公子的生辰一年只有一次,寅就不和公子抢吃的了。”寅说。“戌本来就要替公子张罗,幸好有桃花替戌完成了这个心愿,戌也不能和公子抢吃的。”戌说。田乙不再推辞,将荷包蛋连同汤一并吃下肚,桃花接过碗筷洗了才回屋睡觉,戌端水过来,又都漱了一回口,三人这才登上燕子楼睡下。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辰月即现在农历三月。文中没有直接写三月初三,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流行过黄帝、颛顼、夏、商、周、鲁等六种历法,无法以一概之,故不写具体几月,而是用十二地支纪月。
另,周朝建子,以现在的农历十一月为正月,辰月是五月。殷历建丑,以现在的农历十二月为正月,辰月是四月;夏历建寅,以现在农历的正月为一月,辰月是三月。我们现在所用的农历是夏历。
王不惠,佛坪人,某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