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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安静下来,并成为一只猫。叫十月。十月的最后一天,他突然想起,该给她买一只猫了。他当时含着自己的牙齿,舞弄其中一颗,像庙里的签筒一样摇晃,他不停用舌头去顶歪,撸直,语意含糊。我记得,他用一只猫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对卖猫的小伙子说,来,给我抱一抱。他想抱一抱,感觉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他要养的猫。我没有露出爪子和尖牙,只是嗯哼一下,模仿人类撒娇。那就是它了。卖猫的小伙子一把夺过我,也撒娇,哦不,在你付款前,它还是我的。小伙子不停抽烟,烟灰掉我的脑门上,他手冰凉,搂住我的屁股,反复撸着。我的毛色是间层的烟灰色和白色。他问小伙子,你自己都不带手套。现在还是我的猫,我想咋样都行。小伙子平复一脸呆板表情,有一双奇妙的金鱼眼,真适合打上一爪,但我不敢。路上,她担心我害怕,不停喊十月,十月。这个月份牌有何意义?我不知道她为何对我喊。离开猫监所,我求之不得。在那里,很多幼猫关一起,为了钱,卖不出去的,下场可想而知。幼猫都忘记学猫叫,叫出来都像人类婴儿,在要妈妈,让她突然心软到不行。他开车,对空气骂,可恶,卖猫的,真可恶。她还是喊,十月,十月。他说,要不是你喜欢,我才不会……她头也不回,说,十月,你看你哥不爽了。怎么办?他挤着脸笑了笑,说,没有呢。这下,你终于有自己的猫了。我一脸懵,他们是谁?2、事还得从九月说起,我的来历,是我所不明白的。九月的莲动洲开始修路铺桥。据说,一位大BOSS,在附近会所和小情人聊天。她说在湖边散步,有一段路坑坑洼洼,铺着奇奇怪怪的石块,崴脚的人不少。她呢,则摔出一个跟头,靠里面一颗牙齿,碎掉一小半,有些扎人。大BOSS的舌头,感觉被鱼刺挂了下,但还好。很多挖机轰隆隆来了,打破莲动洲的平静。塑胶步道修起来了——一截截围栏拦着,又一截截退出——不让散步的人踩踏,不愿意绕路的,则像狗钻进去。不管怎么说,步道修好了,竣工之前,大BOSS因为眼歪,又让划出白线,不至于夜晚走到草丛里,遇上蛇。群众打起腰鼓翘起臀叫好。莲动洲的钓者,拖出一条几十斤的大鱼,大概是湖里面的国家元首,再次,也是个伟大领袖之一吧。废话少说,有步道,他和她才来散步。他突然发现身体不受控制,每一分钟在胖。他想起反转基因的事,还有反地沟油、反农药残留……反来反去,都必须先反对发胖。至少也该来湖边反思,譬如,这么多要造反的基因和发胖的关系。他们沿小情人掉落碎牙的地方开始散步,那里修起一座玉带桥,就像裤腰带被解开,灌入积水,湿透小裤衩,然后拱出湖畔的黄昏。于是遇见猫。一只流浪猫。毛色深重,小豹子一样。年龄比我大很多啦,但个头比我小很多啦。唉,有谁能不让家猫长胖?我在此地,在此时,顶礼膜拜,撒下猫粮,求您呐。3、猫在键盘敲字,不是好习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对窗外凝神遐思。我另外八条命,专门思考猫生的意义。一只猫,在树上诗意栖居,那应是莲动洲最美画面。我喜欢思考白天和夜晚以及人类的车流。白天车流呈汽雾状,雨水或阳光洗着,轮毂充满速度和刹车的温度,车与车之间,足够容纳八只猫平静地穿越。的确,有猫在车流里。或每个驾驶舱里,都会有一只刚被命名的猫,被运到这座城的某个角落,或高楼某个窗户里。回望来路,高架桥和地铁的断裂之处,则会有流浪猫出现。在夜晚,车流由灯火交织,流变的图案,无穷无尽,每一刻都不同。我产生一个个晕眩的念头,那就是从高楼的窗户跳下,找寻看不见的猫群。马路牙子上,有个女孩抱头痛哭。她失去了心爱的猫?肩膀哆嗦,毛线衣上,隔夜的灰尘直立,她想家了吗?附近酒吧早打烊了,不会有穿瘦脚牛仔裤的男孩,捏巴着易拉罐出来,走到她身边默默弯下腰,嘀咕什么。她旁若无人地哭泣,在树下等待天空的鸟粪。她身材好看,就像来不及捆扎的树枝(或刚刚捆扎好的树枝),有些凌乱散落。她要去哪呢?她的穿着,廉价店淘来的;她的小酒窝,湿了一地。路过她的清洁工,扫帚轻轻移开,几片树叶,栽在了她脚边。路过她的卖馒头的人,再次裹紧面粉袋,馒头的白气,几近虚弱。我试图穿越过她,成为她,或者她的猫。事实上,我因一只铃铛分心,再回窗前,她已消失。或,她只是所有图案中的一个画面。无须记起亦不复存留。4、那只流浪猫,身份可疑,长得讨喜。它能发出准确无误的猫叫。它处在一个拥有同类也就是敌人的地方。它的语言充满敌意,但并不妨碍向人类乞食,发出嗯哼一般扭捏的声音。猫族求生本能,有很多行为是人类不能理解的。例如,你几乎看不到流浪猫拉屎,猫族的洁净感让人类自愧不如。即便同处一室,当我集拢猫砂,掩盖便溺,身姿高贵,茅坑之上,屁股溅湿的读者诸君,又情何以堪?据说,在农村,猫都从窗户纸的裂口进出。它们知道鼠窝的下落,并不十分伤害这些鼠辈。没了老鼠,养猫何益?猫控制老鼠的数量,以及对人类粮食的危害程度,用胡须计算,用身体丈量领地。农村户口的猫,兼具家猫和流浪猫的品性,在被一脚踹出——因捕鼠不力——之后,还能在村庄各家游走,收集残羹冷汁。不像城市猫,没有身份证就无从辨识,没有家养,就在各个垃圾桶间流浪。莲动洲垃圾桶的数量,只够几只猫的统治。在这个绿皮壳子的垃圾桶旁,它对她发出喵呜的叫声。他随着她停下脚步。这是谁家的猫啊?那么可爱。她说,手毫不犹豫伸出,猫猫咪咪。它温顺地低头顶她手心,身体蹭她。在她粉色的鞋带上留下记号。它的唾液分泌物。肯定饿坏啦!她不停撸它身体,咕噜咕噜的唤。不一会,它立起身,对她的挎包发出索要食物的喵声。前爪搭上她的膝盖。可是没有。她也立起身,猫呲溜,歪了一下。她对一旁揣口袋的他说,你去超市买两根火腿肠来吧。他看了看她。她喜欢猫多年。他和她在一起也多年,路上遇到猫的次数也不少,每次逗逗玩,他都要提醒她别被伤着,别太腻歪,谨防被咬,赶紧洗手之类。但这次,却要喂它。超市离湖边还有很长一段路,时间又快入夜。那你等着,不要走开。好。他只好跑步前进。他打小就怕猫怕狗。在农村被狗咬常事,猫其实没怎么着他,但他怕猫更甚于怕狗。他外公家养猫。他在路上被田园犬一顿乱咬过——其实就吠,前进两步后退一步。他有浑身被咬个遍的感觉。进到外公家屋里,又黑灯瞎火,只有两只绿茵茵的猫眼睛,一动不动盯住。他说,猫有九条命,黑夜幽魂,那双眼,掉进去,万劫不复。他心疼她,嘴上说要养一只猫,还要养一只狗,毛都没有。走过坑洼路段,那里变成工地,挖桩基架桥,工人们都撤离了,剩下水泥钢筋骨架,和泥水。那只蛙将军,一直在下水道里,鼓腮帮唱歌,和大剧院较劲,漂在泥水里,像一片小小睡莲。5、巨型霓虹显示屏,像梦魇控制夜,又像夜空的一个表情,大部分时间熄灭,则又像一个空掉的表情——木无表情。云杉点点泛黄,像穿了碎花马夹;那个穿碎花马夹的女子,刚洗过头发,黑亮黑亮地,在檐下晾开;她的丈夫举起勺子,等孩子咽饭;孩子抿嘴看向我趴着的窗台方向;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个点,对面老头,在厨房的洗菜池,搓毛巾擦汗,为节电不开灯,我远远闻到,毛巾的破洞散发的馊味;要去夜市卖煎饺的妇人,在楼道临时搭起炉灶,煮一锅锅饺子。汆生水,调火脉,动作娴熟,叼根烟的动作也是。她在板车上铺开瓷盘,衬点清油,舀出一大勺饺子,滑溜溜在瓷盘上打转,有点顽皮遢样;那些你看不见的,在夜的眼皮底下正发生的,又稀里糊涂,模糊去远。寂寞之余,不凝神远眺,我就一门心思,捉摸这个铃铛。要知道,捕捉到它,费劲心机。他和她都知道,面对铃铛,我毫无抵抗力,乖乖俯首,睁大睡眼,寻寻觅觅,为那不知为何发出的声响,为那声响的消失之处,为那声响重又在耳畔迂回,我不停准备好自己,随时发动,高高跃起,为了那一掷骰子的疯狂,在他们由衷的大笑声中捕空,悻悻然抽鼻子摆尾,继续下一次献身。铃铛,现在静静窝在前爪之中,扒拉一遍,就会发出叮铃的叫喊。这个“叮铃”,在一条细小的缝隙里,爪子无法勾住。“叮铃”清脆且微弱,灵魂撞击的感觉。如果,给天地之间,也系上一个如此美好的铃铛,像庙宇屋檐随风激荡的,一排排幸福的声响,能让一只猫在树上呆得足够久。我决定藏起铃铛,在玩物或宠物之间,藏起它,做一只真正的猫。6、她拖着他去莲动洲散步越发频繁。她老想喂猫,揣着火腿肠,对空荡荡的湖面喊,猫猫咪咪。有时,又去杂草丛寻,去废弃的房子那头看。那只猫,既不是家猫,也不像野猫,并不会一直在。它会不会饿坏?会不会被人抱走?抱走了是好事吧?她不断发问,突然脚边出现它,差点踩了。这只猫,就叫它小莲动洲吧。小莲动洲对火腿肠叫唤,急不可耐,三下两下就喂没了。真没了,她摊开手。小莲动洲蹭蹭,不紧不慢跟随,想拿大顶,表演个节目吧。它接二连三爬上沿途的树,又呲溜下来,搞出一串大动静。树只是一段段路程,树杈是趴窝的姿势。水鸟射箭一样划过水面。她说,我们把它抱回家吧。真抱起,没走两步,猫爪子抓肉了,疼得她也不吭声,实在不行,只好放下它,说,猫猫咪咪,别跟,再跟你就回不去了。她自言自语,哎,怎么这么有缘呢!又过了几天。她担心天气变冷了,猫怎么办。他只好陪她,顶风去湖边,那只猫经常出没之地。路上听到猫惨叫,像两只猫打架,丛莽中一片乱咬。她大声唤猫,没回应。血腥的想象力,在流浪猫的战场蔓延。她真后悔,没有把小莲动洲带回。他问那个夜钓者,看见过一只流浪猫吗?个头小小的,但很黏人。它啊?钓者揉饵食,说,最黏我了,每次,不管我多晚,静静躺我脚边,陪我钓鱼。他比划几下,将线甩出,唰的,钓钩静静没入水面,夜光浮标闪烁,一盏幽蓝的灯,探照那团黑暗。它什么都吃,最爱吃火腿肠,我也经常带了喂,莲动洲很多人都喜欢喂它,哪怕是饼干啥的。当然,有时挨饿,也吃小鱼。有一回,钓钩不小心挂了爪子,我帮拔出,它很懂事,尽管疼得流血,它也不挠人。有时,我也带它回,放在电瓶车踏板上,它也不跑掉,给洗澡了关房间,但它野性难改,一晚上穷叫,只好又带回莲动洲。好像鱼来了。他一旁喊。浮标沉下去,又非常结实地上冒。果然一条不大不小的鱼。钓者继续搓饵食,说,它是家养过的,据说一对打工的年轻夫妇抛弃了它。当时屁股烂了,医治得不少钱,就丢在莲动洲,自生自灭。不料,竟然自愈了,命硬……7、为了让我晒太阳,她特意买来帐篷。治疗耳螨,医药费比人看病还贵,但还是人给看的。他气不过,要告卖猫的,竟然说得耳螨正常。卖猫的,我提都不想提他了,但愿他会长出猫鼻子猫耳朵,然后得正常得要死的耳螨。我还拥有猫别墅、爬架、恒温猫房,楼上楼下及过道都有小窝,玩具若干,猫粮猫砂数种。我打过两次疫苗,身上用大宠爱驱虫。等到我第一次发情,就会被医生,唰地,来一下,去势。为此,我忧心忡忡。到底要做一只什么样的猫。那一下,意味什么。一只流浪猫怀孕,在人类厕所的墙缝里,藏了幼崽,自己横马路,被轧成一张皮。那么多车轮,还在不同的时空旋转,像万花筒里,团出的花儿,错乱,有序。用不了多久,这幢公寓楼就会空掉,城市胃痉挛,排泄物和人群,被冲进下水道,就像体面的绅士,在你不注意时,挖鼻孔放屁打嗝以及吞咽鼻涕。暗绿色的领袖,擦拭蠕动的嘴唇,将要到来的炸裂,之前有着果实的美满及宁静。再看一眼莲动洲吧。它如此洁净,像我被去掉的势。未来终究荒芜,四野无人,而一只猫行将睡去。那盏橘黄的路灯,散发光晕,就像十月的眼神,微微升起,带着人间温度。
“人间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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