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小黄狗继承了以前那条黑狗的名字,我依然叫它巴菲特。小巴菲特尽管才两个月大,却已经会对生人吠叫了。
但这时候吠个不停却不是因为生人靠近,是因为它不耐烦了。让它不耐烦的是羊圈的一只羊,从大清早开始,这只羊就叫个不停。羊的叫声撕心裂肺,凄切悠长,羊凄婉地叫,不时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羊这样的叫声是很让人心烦的,因此我并没有阻止巴菲特的不满和抗辩。这时候在地里做短工的许阿姨走过来告诉我,这样的叫,必是母羊发情的征兆。母羊通常二十五天发情一次,直到交配受孕。
许阿姨说:你可以牵着羊去找那个老头,那老头和我同姓许,他那有一头高大壮实的公羊,可以提供配种。
我说:怎么走?
许阿姨说:好走,从园子里的大道往南,到头再往左,那里有一条河,河边有个老头和几只羊,那就是了,他总在那里。
我说,总在那?他以此为生吗?
许阿姨说:差不多吧。
这简单的描述就让我有了几分好奇。我牵了羊遵循许阿姨指引的路前去,这是通往华村菜市场的必经之路,我几乎每天经过,只是从来没有留意过老头和他的羊。
快五点了,太阳光里有了些黄昏前的慵懒。浅浅的池塘边,洋槐和柳树早就光秃了枝丫,伸出黑丫丫的利爪无端抓向天空。
我知道它们还是有生命的,只是这时候的生命静止着。洋槐枝上栖着两只斑鸠,它们看着一只羊和一个陌生人走近,但是它们并不在意。
这时候我看到那个老头和那几只羊。羊在一边吃草,羊的牙齿切断干草的声音干脆利落,听着有些悦耳,却看不到老头的脸。
老头躺在河堤旁的草地上睡觉,脸上盖着一只灰色的帆布帽子。他就睡在那棵洋槐树下,因此,他的灰色帽子上落了两滩鸟粪,白灿灿的。
我在想是不是该叫醒他,发情期的母羊展现了它的智慧,它已经在轻轻咬老头的裤管。老头醒了,伸手去抓脸上的帽子,于是他的手就沾上了那些还没干的鸟粪,老头将手甩甩,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沮丧的话。
我掏出烟递过去,想说明来意。
老头说:烟我有。
他从耳朵上取下一支抽过一小半的烟刁在嘴上,点上火,然后说:三十块钱。
也是,牵着羊来找他的,不会有别的事。
我说:三十啊,是不是贵了点。然后我开始沮丧,似乎不该为这事讨价还价。
老头说:没欺负你,都是这价,包种,下个月羊再叫,来就不收钱。
回来的路上,我碰到养鸭的阿国。阿国说,其实村里各家都养羊,要配种,牵到邻家就可以。但很多人把羊牵到许老头那,也是为了接济他一些,许老头人不坏,就是自己死不要好。
我说:光靠这个够他活命的吗。
阿国说:他的主业不是放羊,是给死人穿衣服,穿一回都一两百呢。
我说:哦?
几个月的交往以后,阿国已经吃透我的个性习惯。他知道,一旦遇到我感兴趣的话题,我是从来不会拒绝跟他喝酒的。天色暗下去之前,就看到阿国在大路边的田埂上歪歪斜斜地向我的住处来了。
阿国喝酒有个好处,酒精会催化他的很多记忆。
这时候我已经对那个放羊的许老头身世背景有了些铺陈:
许老头,大名许叶高,六十七岁,终身无业。
许老头的父亲,外号许瞎子(能看见,但视力不佳。),江阴华村人氏,年龄不详,姓名不详。职业:民间艺人,以唱“小热昏”卖梨膏糖为生。
许老头的母亲,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祖籍不详。外乡流浪至此。
阿国说,其实许老头有过一次机会,许老头继承了他父亲的好嗓音,年轻时被苏州某评弹团一个很有名的师傅看中,收入麾下为徒,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小有名气。
后来文革开始,他师傅遭批斗致死,许叶高就不再唱戏,到处为师傅伸冤平反,最后被评弹团开除回来了。
许叶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们和许叶高的命运倒转,却是因为文革而起家的,在当地曾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文革开始没多久,他们姐弟俩首先揭发自己的父亲唱黄色小调宣扬资产阶级低级趣味。
父亲被批斗时,许叶高的哥哥揪着父亲的衣领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姐姐在一边高呼口号,一边扇父亲的耳光。戴在父亲头上的高帽子被打落,父亲的双臂被绑在身后,不能自己捡起来,她就命令父亲跪在地上,用头把高帽子重新顶起来。
他们对父亲尚且如此,对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弟弟就更不会心慈手软。许叶高回乡后,同样厄运难逃,最后与父亲关在同一个牛棚里,几天后,父亲死在他的怀里。
后来,许叶高的姐姐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哥哥成了副村长。许叶高相信这世界终究天理昭昭,终会有云开旭日。文革过去了,很多人得到平反,他和他父亲也是。
但那以后,他姐姐还是妇女主任,而哥哥已经升为村长。现实社会对奸诈无耻,跟风使舵之人的接纳从不因光阴而改变,即便改朝换代。
我喜欢许叶高这样的人性。他一生的坚持,在他的挣扎和捍卫里,显出一种凄美。
我对阿国说:我想跟许老头喝一回酒,你帮我邀他吧。
阿国说:许老头以给死人穿衣为生,毕竟有些忌讳,常人不愿亲近他,你想什么时候邀他。
我说:现在。这时候我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我确信阿国也半醉了,否则他不会说走就走。
阿国去了很久,我有些担心,就到门外探视。一出门就看到阿国和许老头,行走在朗朗的月色里。
月色特别明亮,月光将园子外的水泥路面照得白亮白亮的,阿国和许老头就在那条白亮的路面上缓缓地走着,还有比水泥路面更白亮的,就是许老头手里牵着的那四只羊。
阿国和许老头走到我跟前,我问许老头:你带着羊干嘛?
许老头说:你们这些坏小子,知道我喜欢喝酒,想诓了我来喝酒,然后支人去牵了我的羊,休想!我干脆牵了羊来喝,嘿嘿!
我说:那就先扣羊圈吧,在我这丢了我负责。这老头真是猴精的。
许老头一眼看见我们桌上的“长颈洋河”,脸上露出一些不屑:以为你是大老板呢,就喝这?
我说:你喝不喝吧。
许老头说:来都来了。然后讪讪地看一眼阿国:要是能来只鸭子下酒就好了。
阿国在犹豫,我问许老头:你见过阿国鸭棚的鸭子吗。
许老头摇摇头。
我说:一只雏鸭长到三四斤的成品鸭只需要二十多天。那些鸭子看上去肥肥胖胖,却长了一身绒毛,象一只入了放大镜的雏鸭。
我说的是真的,自从见了阿国鸭棚的鸭,我再也没有吃过烤鸭。阿国说,烤鸭都是用这种鸭做的。
我对鸭子的描述无疑让许老头倒了胃口,他不再提及鸭子的事,坐下来喝酒,我看出阿国脸上释怀的表情。
许老头喝酒很快,下口很大。
我说:你好久没喝酒了吧。
许老头说:狗屁,老子天天喝。说完端起酒杯又是咕噜一大口,然后似乎是自言自语:只是好久没跟人一起喝了。
我说:那你天天跟鬼喝吗?我很清楚,跟许老头谈及这样的话题不必忌讳。于是我接着说:对了,是死人。你跟死人打交道不害怕吗?
许老头突然大笑着拍一下桌面:哈哈!死人?人都死了,又不会害你打你,有什么值得怕的,除非你心中有鬼。
阿国被许老头拍桌子的动作吓着了,就骂他:你个死老鬼,几口烧酒下去,以为又要拍瓦开工了,这是在老武家喝酒。
后来阿国告诉我,拍瓦是许老头这个行业的典故。但凡去给死者更衣,主人家必先备酒水,让这人喝酒壮胆,开工前,这人起身抓起身旁事先准备好的两片瓦,在桌角重重拍碎,口中暴喝一声:走。就直奔死者而去。
这还不算,动手之前,还要在死者身旁燃放一枚大鞭。但许老头有一回被大鞭的二响炸烂了腮帮子,之后就省了这个环节。
许老头的酒已经进入状态,他津津乐道地说起他给死者更衣的诀窍,这在以前是万万使不得的,怕有人偷师学艺。我当时一再向他保证,绝不会涉足此行。
以前,许老头一直跟师傅两个人干,有帮手会容易很多。后来师傅死了,许老头只能一个人干,死者的四肢僵直,你给他穿这个袖管,另一只手的筋被抽动,弹回来,不小心就会白白挨了死者一记耳光。
许老头说:知道吗,被死者打到耳光是很促霉头的,还遭同行耻笑,所以被打了也不能说,除非打得太重,直接被人看出来。
我说:你不怕看到死人的脸吗,那么近距离。
许老头说:有时候碰到特别难看的,看了也难受。比如上吊死了的,舌头伸出一大截,眼睛又不肯闭上。那时候我们会叫主人家预先准备一张粉皮,在锅上热一下,然后贴在死者脸上。
许老头说,给死者穿上衣时,他通常坐在死者身后,将死者的上半身稍稍扶起些……
看到我有些不能理解,许老头急了,他绾起袖子,起身拉着阿国给我演示。
阿国跳起来:去去,你个老鬼拿我当死人摆弄,促我霉头啊。
许老头就在一边大笑,笑到眼中盈泪。这时候,他该是想起死去多年的,教他苏州评弹的师傅。他清唱起著名的评弹词段《十面埋伏》,竟是字正腔圆,铿锵柔婉。
阿国说:他醉了,我得送他回家。
我目送他们上了来时的那条白亮的水泥路面,两人相互搀扶着,那背影歪歪扭扭地远去,那铿锵柔婉,也随之渐行渐远。
许老头竟忘了牵回自己的羊。许老头走后,我无法入眠,我突然觉得,怎样过,都是一生。只在于你的选择,你的际遇。
记得那天走之前,许老头说:我不白喝你的酒,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后当你碰到下葬的情形,不管死者是你的亲人或朋友,千万不要将你身体的投影落到骨灰盒上。否则,在封上水泥盖板时,会将你的灵魂锁在墓穴里,轻则大病,重则身亡。
为了感谢你的阅读,我将这个秘密也告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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