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3岁女童喂成70斤网红的父母，
与你我或无本质不同
文 | 唐映红
一则关于幼儿吃播的新闻引发了舆论热议。据报道，某视频平台一名3岁的女童佩琪体重达70斤，俨然成为“小网红”。她的父母以她的进食作为视频分享的主要内容，并以她的体重作为噱头，在标题中醒目标注。这桩父母戕害幼童的事件遭到舆论口诛笔伐，压力之下视频平台删除了相关视频，也封禁了账号。
过度喂食并拍摄视频分享
其父母已涉嫌虐待犯罪
简单梳理一下这起令人咂舌的幼儿吃播翻车事件，其情形原委大致如下：佩琪在出生时就是一名“巨大儿”（出生时体重超过4000克的婴儿被称为“巨大儿”），体重达9斤3两（4650克）。最初她的父母拍摄她的视频只是记录和分享女儿的成长，从佩琪1岁半开始就在视频平台发布女儿的成长点滴，最早的一条视频发布于2018年10月19日。因为女儿体型偏大，进食时比其他婴幼儿吃得更多也吃得有滋有味，视频的一些粉丝开始留言表达喜欢看佩琪吃饭。逐渐地，佩琪父母拍摄和分享的视频就开始变味，视频内容开始有意识地对女儿过度喂食，并且喂食各种并不适宜儿童的高热量、高脂肪食品，炸鸡、汉堡、泡面……造成的结果就是佩琪体重节节飙升，现在已经70斤，她的父母兴奋地宣布：马上突破100斤。3岁的女童被父母过度喂食，体重严重超标（正常标准为28~30斤），而且还被以此作为内容噱头加以直播。佩琪的父母根本就是在作孽，已经涉嫌构成对女儿的虐待犯罪。幼童被过度喂食造成体重超重，会给孩子带来身体发育和健康的高风险，例如相比正常体重儿童未来过早罹患糖尿病、脂肪肝、冠心病等心、脑血管疾病，对女童来说未来还可能造成性早熟，不孕不育等。同时，超重幼童的大脑发育也会受到抑制。国外研究揭示，超重幼童相比于正常体重幼童，大脑运动功能区发育相对滞后，其后果会抑制和损害儿童的智力以及社交能力的发展。佩琪父母对女儿的虐待
也许是“无意间”的举动
面对舆论的批评指责，佩琪父母在受访时辩称，拍摄并分享女儿吃饭的视频只是为了娱乐，并非盈利目的，“就是晒生活、晒娃，没有靠这个赚钱。刚开始（发的）都是旅游、玩的。后来无意间拍了吃饭的，反响很大，也有很多人说喜欢看她的。”“我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故意喂那么肥啊，她本来就是这么胖，只是平时吃的有点油炸了，但不可能一点都不让她吃啊。”我大致相信佩琪父母的说辞。视频账号经营了近两年，积累了5千多个粉丝，单条视频播放量最高达到55.6万。尽管能带来一些流量收益，但相比于生活在广州，双方都有工作的一对夫妇来说，流量收益充其量也就聊以自慰，“盈利”或许真的并非佩琪父母的动机、目的。他们或许也没有把女儿当“摇钱树”的念想。但是，更值得警惕和警醒的，恰好就是作为父母的“无意间（不经意）”，仅仅为了“好玩”。如果佩琪父母把女儿当作“摇钱树”，那是人神共愤的禽兽父母；但他们只是“无意间”、只是“好玩”，这就更像大多数寻常的父母了。粉丝的“鼓励”
也是佩琪遭受过度喂食的重要因素
一开始，佩琪父母拍摄视频来记录和分享晒娃，这也是许多年轻父母的寻常做法。
不一样的是，他们有一个“巨大儿”的女儿。在城市家庭，大约有7~8%的婴儿会出现“巨大儿”。他们晒出的视频中，不少是体型偏大的女儿吃饭很香的镜头，而渐渐的，粉丝的兴趣也聚焦在吃饭上。这容易理解，大多数家庭的年轻父母在为幼童的吃饭问题操碎了心，一些幼童甚至追着喂也不进食，佩琪吃饭不挑不拣，喂什么吃什么，“一块钱的面条吃出大餐的感觉”，这当然会令其他父母粉丝兴趣盎然，甚至艳羡不已。
视频受到粉丝的拥戴和鼓励，会给佩琪父母带来心理的满足和精神的愉悦。无论把这种愉悦称为“成就感”也好，“虚荣心”也好，它对于视频作者来说都是一种犒赏和鼓励。
但父母滥用权力
才是这桩虐童案的关键
到这里，都还是人之常情，佩琪父母从粉丝留言中感到愉悦、受到鼓励，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他们就此滑坡，一步一步堕落，滥用作为父母的权力（Power），通过戕害女儿的权利（rights）来满足私欲。当佩琪父母开始有意识地为取悦粉丝、追求流量而“创作”时，他们针对女儿拍摄和分享视频的性质就变味了，变得腐败了。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用女儿病态的肥胖作为标题噱头来博取流量，在拍摄内容上不断“创新”，用各种高热量、高脂肪的“垃圾食品”喂食女儿。在视频中，即使女儿不断央求母亲“别弄了，别弄了，别弄了”，她妈妈也置若罔闻地把鸡腿塞进女儿嘴里。父母相对于女儿来说，有着不言而喻的当然权力。从身体、智识、伦理上，父母相对于年幼的女儿都有着悬殊的碾压优势，这种自然和文化上的优势，反映出来就是父母对女儿的权力。当父母滥用这种权力时，从心理学角度，几乎必然会产生一系列糟糕的心理效应，与任何权力滥用时一样的心理效应。其中，最糟糕的一项心理效应就是：掌握当然权力的父母，将弱势的女儿视为实现某种目标或满足欲望的工具、资源，而不再是鲜活的、有自己个性和权利的人。佩琪有着她自己的天资禀赋、性格特质，有着自己的看法、感受、情感、诉求等等。但是，在滥用权力的父母眼里，女儿身上这些鲜活的因素都不重要，都可以忽略，弱势的女儿只是他们为了实现某种目标或者满足某种欲望而可以随意拿捏和予取予求的工具。与此同时，他们对女儿的控制力越大，他们对自己的控制也就越弱，这是权力感带来的另一项糟糕的心理效应。正是因为父母在家庭中对年幼女儿的控制和操纵几乎不受任何约束，既没有情境中的约束，比如女儿的反抗；也几乎没有伦理态度的有效约束，比如尊重女儿权利的文明观念；以及缺乏社会规范层面的有效约束，比如行为后果可能面临来自道德和法律的压力，等等。职是之故，他们不仅把女儿视为没有个性、情感和权利的“资源”，更肆无忌惮地将她用作实现目标的“道具”。所以，当佩琪的父母发现为了博取流量，取悦粉丝，只需要给女儿过度以及花样喂食就可以轻易做到，他们就开始陷入到作孽的泥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如果不是有网友看不下去加以举报，佩琪父母很可能还会变本加厉地虐待女儿。他们会愧疚或者感觉不妥吗？不会！当父母作为权力者在滥用权力时，不仅会工具化弱势的孩子，而且还会合理化自己的恶行，让自己心安理得，这是不受约束的权力感带来的第三项糟糕的心理效应。他们很容易就从佩琪身上找到合理化自身行为的依据，譬如说，佩琪本身就是“巨大儿”，本来就胖，本来吃饭就很香，本来就喜欢吃油炸食品，作为父母，他们不过是满足女儿的需求罢了。即便事情被曝光，面对舆论压力时，佩琪父母仍然感受不到自己做错了，拼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甚至由衷地感到“委屈”。父母滥用权力如此，教师滥用权力也如此；任何管理者、任何决策者滥用权力也莫不如此。正如英国阿克顿勋爵曾经断言过的：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没错，父母拥有的权力也会导致父母的腐败，只不过这种腐败权力所伤害的，是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就这个角度而言，佩琪父母或许只是犯了大多数父母都容易犯的相似错误和恶行。只不过他们公开了过度喂食的视频，引发众怒而成为舆论口诛笔伐的“靶子”。而绝大多数其他父母在工具化、道具化自己孩子时，更为隐密，也更为含糊。譬如说，许多父母唆使年幼的孩子在亲朋面前展示才艺，取悦宾客，而不管孩子高不高兴，愿不愿意。譬如说，许多父母为了自己的面子而对孩子的学业成绩和升学寄以不切实际的期望，给孩子施加不合理的压力。又譬如说，许多父母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期待，而对孩子的职业选择、婚恋指手画脚，横加干涉。……这些在许多家庭司空见惯的种种亲子互动情形，其背后都反映了父母以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在滥用自己作为父母的权力，在不知不觉、日积月累中戕害孩子的权利。问题是，上述这些在大多数家庭中司空见惯的父母滥用权力的情形，却往往被包裹在更为隐秘和模糊的合理化动机外壳里面：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父母的意愿凌驾于孩子的诉求之上，父母的期待淹没孩子的感觉，父母的价值追求剥夺孩子的自主选择，在高尚的动机下面，滥用权力的父母，不但不会觉察其中的不妥，反而会由衷地自我感动。佩琪父母之所以成为舆论口诛笔伐的靶标，并不是因为他们滥用权力，而是因为他们在滥用权力时没能找到“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这根稻草。3岁的佩琪身上，显而易见已经呈现出戕害的恶果：严重超标的肥胖，以及未来可预测的身体发育和健康风险。可是，更多父母在“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的冠冕之下，将孩子身上被父母权力戕害所造成的恶果藏了起来——譬如说，孩子失去安全感，缺乏掌控感；厌学、厌世；成年了还像个“巨婴”。而这一切，并不像佩琪的超标肥胖那么显而易见。舆论集中火力批评佩琪父母贪婪和对年幼女儿的残忍，并没有错，不过这些言论只及表面，未能触及问题核心。更值得反思和警惕的是，他们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滥用父母权力，而我们所有作为父母的人，也都有这样可以滥用权力的方便，而这，才是真正让人寒入骨髓的。所以我扔不出最后一块石头。因为我们绝大多数父母，与将3岁幼女喂成70斤网红的父母，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如果不受约束，如果缺乏意识，每个父母都可能对孩子滥用权力。就是这样：权力导致腐败，父母的权力导致对孩子腐败，父母的绝对权力导致对孩子绝对腐败。那么，难道就无解了吗？有的。将权力关进笼子里，包括作为父母的权力。这需要法律体系的完善，道德观念的更新，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每位父母的自我觉醒与自我约束。我们必须认识到，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与我们的关系是亲密的同时也是平等的。我们对孩子拥有他们几乎无法反抗的权威与权力，因此，在使用这种权威与权力之前，我们必须仔细想想，我们将要行使的权力的内容与方式，是否妥当，是否符合孩子的意愿，又是否会给孩子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救救孩子！在这句穿越百年的呐喊之前，还应该加上一句：救救家长！唐映红
心理学者，高校心理学教师
心理学科普作家
本文为默存独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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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3岁女童喂成70斤网红的父母，与你我或无本质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