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记忆:“孤线弦”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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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线弦艺名由来,是有一次卖艺拉唱,大管弦的一条弦丝断了,又没有备用。眼看演不下去,阿华一手拉弦,另一手拧着绞仔调弦,靠一条弦拉出高低音,撑过了场面。他后来索性用一根线来拉,竟然成功。从此成为独家特色,艺名广播闽南。
五十五岁以上,如果不知道孤线弦和苏美女这对“最厦门”江湖艺人,一定不是老厦门。
小时候,我也是孤线弦的拥趸。
我家在禾祥街与后江埭的交界。街对面一块空地,每隔若干时日,“孤线弦演出队”会来巡演一次。
热场锣声响过数巡,雪亮泵灯高挂柱子上,照着各种模样面孔,以各种神情等待。我们从从容容趴在自家二楼窗口,远观垓心里,孤线弦把琴锯线、昂天嘶吼的唱姿。
例行开场白后,孤线弦自拉自唱几句七字仔調,昂头示意,花名“大头鱼”——有时也被调侃做“鸭牳花”之类诨名,虎背熊腰的苏美女,扭捏圆壮腰身,撑开粗大的兰花指,对着那对一睁一闭的眼睛,脉脉含情对唱。到了半程,卖药,卖货。孤线弦解说过十三太保、鹧鸪菜等等的功效,苏美女把一方白布蘸了脚踏车轮乌油,扯开来,蹀躞碎步,绕场环走示众。在脸盆水里用特制肥皂洗揉搓干净后,请“各位朋友”详细看,推销“萨文精”。
如果要看她展示药打出来的那瓶蛔虫样品,看年纪与我们相若的那对金童玉女的表演,或者那小哥儿吃纸吐纸、珠子跳杯之类的魔术,我们会在头几遍锣声里,搬小矮凳跑下楼,在人圈重重包围之前占领位子。
我在朋友圈转发南燕兄的《江湖艺人孤线弦》,有朋友回言,说孤线弦的后人,金童玉女还在,可以帮助联系。
孤线弦夫妻这对草根明星,是值得在岁月的魅影把他们吞没之前,勾留在厦门的城市记忆里的。
当天下午,朋友老魏就和我坐在“金童”阿成的家里。
对着摄像机镜头,阿成哽咽良久,感慨他养父母艰难的漂泊生涯,也感慨自己的人生。他反复说感恩养父母,感恩这个家庭。“父亲目睭青瞑,风来雨去讨趁两碗谙糜仔汤,才有我这条命。”
阿成本来不是这种命,他出生在殷实人家。父母婚后没有生育,抱养一个男孩。后来有了他。但是算命先生说会克父母。父母只好把他送给下贱人家——同姓的街头艺人孤线弦。
阿成人生的“乞食調仔”从此唱起来。按他的概括,孤线弦的生活,乞丐不是乞丐,艺人不是艺人,是以艺行乞:“拖生填死,存一口气吧。”
孤线弦艺名由来,是有一次卖艺拉唱,大管弦的一条弦丝断了,又没有备用。眼看演不下去,阿华一手拉弦,另一手拧着绞仔调弦,靠一条弦拉出高低音,撑过了场面。他后来索性用一根线来拉,竟然成功。从此成为独家特色,艺名广播闽南。
“ag–eng”,孤线弦一只手把在弦仔杆头的绞仔上,闭目昂头,拉直喉咙,一板一眼唱起来。声音经常喑哑,腔调板眼是极准的。
孤线弦1930年出生在厦门贫民人家,本名卓文华。五岁的时候发高烧,母亲在人家里帮佣,没钱、没时间管顾,阿华高烧,烧瞎了眼睛,只一眼影影绰绰感知。
旧时青瞑人,最好出路是抱一杆小旗,竹杖探路游走,摇签算卦。阿华小小年纪,少有人相信他的道行,所以只能到曾厝垵、黄厝、塔头……禾山乡社去“趁吃”(混饭)。农家没有铜板银角,甚至没有白米。阿华说,“地瓜也行!”背着地瓜根子回城度日。
后来,阿华迷上了歌仔戏,觉得可以借此谋生,遂拜民间艺人“戴仔”为师。唱曲之外,也学拉大管弦、吹洞箫、吹口琴之类。江湖厮混中认识了拳头师傅林大成兄弟,教他防身之术,也授他草药和疗伤验方,“十三太保”、鹧鸪菜之类。
“青瞑精,哑狗灵”,阿华把四处听来的左道旁门秘方整理,各种试验,研发了多种产品,去油污的“萨文精”(肥皂精)、补搪瓷的化学药膏、治蛔虫的“纹虫药粉”……
阿华开始走街串巷、游乡走村卖艺营销,是与苏美女结对之后。苏美女据说早年在寮仔后、九条巷一带卖笑。1949年解放妓女,要她们从良嫁人。
苏美女在青楼是否像传说的那么生猛,她如何与孤线弦结缡?各类流言,阿成无法证实,也没能否认。也许这从来就是家庭忌讳。
阿成能确认的是,她比父亲至少大了十五岁。
我猜测,以孤线弦视力,终其一生,都看不清苏美女容颜。也许,当年结合,不是孤线弦主导,而是虎狼之年的苏美女,选择了这个时年二十的小弟弟。
阿成说,苏美女本姓叶,是同安汀溪人家女儿,从小流落厦门。据说嫁过一个国民党军官,也生过一个孩子,死啦。所以还是在青楼呆着。
“他们到政府办了登记,办桌请几个亲友喝了酒,就算结婚了。

苏美女确实饶有家底。她的箱底究竟压有多少私房钱,青瞑的孤线弦可能不知道。“金子,是9999成色的啦,不是现在的99金。银子也不少。我小时候想花钱,就从母亲的箱底偷一个银元去卖。她自己说,当年来嫁,银元带子在腰上缠着三缠。你知道的,她的腰原来是多粗的啊!”
按世俗见解,苏美女是吃了孤线弦这根嫩草啦。但是以苏美女的出身,肯选择一个瞎子,跟着四处漂泊,抛头露面献艺,靠自己力气讨趁,生存意志称得上坚强,底线也够坚固。人格并不比任何成功人士低下。
一直到阿成懂事,奶奶还是不满意这个儿媳妇。
阿成说,阿爸回答:我青瞑,要没有人引诱走路,也没办法趁吃啊!
祖母又沉默了。
阿成是出世七天后,被送给阿华的。那是1956年。
“早我之前,他们就收养了我姐姐了。我姐大我十岁。”我很奇怪当年围观,欣赏他们唱《英台山伯》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如此大的年龄差异。
“姐姐是晋江的。当地重男轻女,被送出来。到21岁,母亲的金兰姐妹做媒,嫁到高崎埔仔农家。她生孩子,母亲提鸡酒过去,发现她的亲生母也在那里。可能他们一直在跟踪吧。”
言归正传,出世第八天的阿成,就此在苏美女或者姐姐的后背,随同漂泊。“两三岁,我就跟着父母到处去了。母亲把花配(婴儿襁褓布)铺开在戏圈子内的地上,就开始卖艺了。”
“马路天使”漂泊的范围遍及全省,以惠安晋江南安安溪同安一带为主。他们每到一地,找个庙宇、空房或者人家,做临时居住点,寄放药材物料,搭建灶台,就四出乡镇村庄。
在厦门市郊,后来有公共汽车,方便了很多。阿成说,“我十一岁就学会自行车。在岛内,中午骑车出去联系。找大队书记签字,赶快回来。全家带行头,搭末班公交赶过去。”
晚上回来,没有班车,只能走路了。岛内农村,基本上当晚赶回来。从集美走回来也有过。集美到他们住的海岸街,差不多要40里路啊!
“有一晚从高林回来,抄近路走水渠”——我估计是当时安兜到莲坂水厂的引水渠,“人太累了,一边肩膀背药,一边挎着大光弦,晕晕糊糊,一个摇晃掉下水沟里了。被水流冲了一段,碰到一处台阶,腿大叉开,蹬住两边沟岸。然后从土阶坎爬了上来。
“后来更大一点,就可以骑自行车,载着父母回来了。”——大约当时姐姐已经出嫁了。干瘦的孤线弦紧靠他,胖大苏美女坐最后,行头放两边。
“有一晚,货卖光了,漏夜从集美赶回来载货。当时自行车轮胎边装着摩擦电,发的电可以供车前灯照明。我一气从乌石浦岭上冲下来,速度太快了,灯泡烧死了。隐约认着白白的沙路走。后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了,爬起来,扶起车,再骑再走。
回到家里,奶奶心疼我,煮了点心端给我。
她叫起来,你手上这么红啊!我仔细看看,没有伤口啊。但的确是血。
第二天才知道,那是‘促联’去打‘革联’,在莲坂桥被革联调来的‘前沿十姊妹’把‘装甲车’打坏了,打死了好些个促联的兵。促联又不敢靠过去收尸,就那边放着。
原来是被死人绊倒了。想起来,很臭,以为是农民刚下了大粪。”
流年漂泊,他们走遍闽南城镇乡村。“安溪、南安各地,我到现在还有朋友。”
“厦门岛内村庄,我熟得很吶。一殿(前)二何(厝)三钟宅四莲坂。哪个村庄多少人口,一清二楚。估计该来的人还没到,就不会认真开场,一遍遍打锣,拉琴。”
夏天秋天的月光瞑,农民在自留地干到晚上七八点,回家洗了,吃了,才出来看。最难等。
“各地消费力不一样,最好是半山海地方,有山获,有海利,比较有钱。有的地方一晚上卖不了一点货。
“有几个地方,我们去,村里老大说,不必卖货了。你们就唱三天,多少货我都包下来。老大把我们的药摊分,各个人家按丁口把钱匀出来。
“这种时候,父母唱台,我赶回厦门一大袋一大袋药材、货物运上去。闽南几个姓纪的村庄,不但包货,还管吃喝。
“好的日子也有。”
孤线弦赚了钱回家,张家三百、李家五十,赶快把积欠的钱还了。把洞箫抽出来舒心吹。“他的那把洞箫,平时养在水缸里,上面用一块花砖压着,这样吹出来的箫声才圆润。”
露天卖艺,看天气脸色。孤线弦一家依季节在四个圈子游击:省内、尤其是泉州七县,同安集美杏林角美各处山头海脚,岛内禾山乡社,城区街巷。
“有时我到乡社联系,人家忙,不好去,父亲想想,就到较久未去的哪个角落去。”岛内是窝边草,没去处时才来解饥。
夏秋冬游走比较方便些,到了春雨季节,只能瞄空去转一下。阴雨连绵日子,就在家里做药,做肥皂。“那些日子最惨,要钱买材料,又没收入。常常到处借钱。我们家的日子,有时是乞丐,有时像番客。饱的时候,撑死;饿的时候,会饿死。”
“六十年代,菜馆里五块钱一锅的暖炉,肉菜,有海参、江珧柱,你们吃过吗?!我吃过!
“我母亲很重吃。有钱时候,到八市买菜,菜篮子重得提不回来。
“饿的日子当然更多一些。尤其到附近农村演出,早早吃了晚饭,要到深夜回来才能再吃饭。饿极了的时候,我会要几个钱,钻出人围,溜到小卖店买四五个土饼,自己吃一两个,其余的拿给父亲他们去配茶。”
这样的日子练就的橡皮肚子,伸缩力极为惊人。阿成说,他就业,去了煤炭公司煤球店做机修。后来为了多挣钱养家,兼揽了店里给人送煤的活。天天一早,像父亲一样喝过一两小掌罐的茶就出门去。挑了一天煤球,上楼下楼,一直到晚上回来洗过澡才吃饭。“一天一顿。一锅饭,用两三汤匙花生油炒过,吃到肚子圆。”
“孤线弦演出队”认真说来是一个很有创新能力的“时代正能量”的推广者。虽然一队人马要么青瞑,要么不识字,却是最紧跟时代潮流的“文艺宣传战士”。他们的街头晚会,不乏普及各个时期政策的通俗说唱。从解放初的土改政策、禁毒禁嫖、新婚姻法、反对封建迷信,到除四害、讲卫生,治安安全。阿成说,他懂事以后,各个时期的形势,孤线弦都与时俱进,主动配合。雷锋、王杰、王铁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毛主席的好学生焦裕禄……他到新华书店去把书买来,请酒友兄弟念来听。一遍、至多两遍听下来,唱词已经编好。
“自然,拉唱的时候,他会卖关子,会加一些有油葱酸辣醋的荤料,不然哪能吊胃口。”
这种歌谣,是孤线弦们应令新节目。当然,观众可以要求任何传统节目。大部分保留节目也是“正能量”。像孤线弦自编的《十月怀胎十月满》,从孩子呱呱堕地开始,一年年往下唱,唱父母的各种辛苦,做儿女该有的孝顺,一直唱到十六岁——早时十六岁就成人啦。
孤线弦请人把这些创新作品刻写油印,装订成册,随货赠送!
买两块萨文精,送一本歌册。
再买一副十三太保,再送新出的一册。
孤线弦,物质和思想产品的创新者、传播者、推广者!
我怀疑最初或许有过官方要求,也很可能是孤线弦聪明的生存智慧。
虽然如此,孤线弦也脱不了麻烦。
他们卖药是有牌照的,隔一段时间,得去办一次手续。但是萨文精、纹虫药之类的么,是自制的“三无产品”。所以很难逃过“执法部门”的“街头飞行检查”。
但是孤线弦有一把大伞罩着。原来,他母亲做得一手好面食,在厦门政法系统某要员家里当佣人。阿华啷当进去,不久总是一个电话就放了出来。
孤线弦夫妻“送文化下基层”活动一直坚持到文革后梢。“老歌老戏不能唱了,唱革命歌曲,边学边唱。”也用“街头艺术”来移植《白毛女》、《沙家浜》什么的。但是你配演么?这无异是“玷污革命样板戏”嘛,很快被禁止了。
女儿嫁出去了。
1975年,阿成也就业去了。
改革开放后,电视普及了,下乡不得,城市里更没有江湖文艺的空间了。
孤线弦也衰老了,开始地摊生涯。主阵地先是局口的“中梅”大榕树下,后来移到蕹菜河的大众旅社门口。
新的生活形态,新的生活方式。孤线弦过起了一天三餐酒、摊头自在小酌的日子——对面就是新南轩啊。
晚上没事、雨天没事,艺友们会过来交流,还有人来拜师。“他本来就很好酒,把他灌够,什么都会说出来。”
1984年,在大众旅社改业,摆不了摊了,孤线弦夫妻转移到后江埭“工农百货商店”门边。
他喝得起的是番薯酒、甘蔗酒,最好的是米酒。低劣酒水,可能还有早年不息的歌唱,孤线弦得了食道癌。
“父亲后来进不了食。每天治疗、点滴,也少不得医生红包,一天三百多块钱。我到处借钱,到处找挣钱路子。”
那一天,工程未完,阿成向甲方要求提前结账,对方说,还没完呢。“明天天亮,要是没完工,我不是人!”
天明,阿成揣着钱到家,门口挤着一堆人。“我知道事情坏了。”
他用满是铁锈的手,拆床板,为父亲搭水床。
“父亲岁寿五十六。说来你不相信,花圈从巷头摆到巷尾,一两百米长。”
明星西陨,厦门街头自此只有江湖传说。
孤线弦去世后,苏美女一个人出街。天天挎一个旅行袋到后江埭那边,卖拳头产品纹虫药,还有蟑螂药。
“我劝她别去了,她说一个人闷在家,闲着也闲着,不如走走。”
1992年正月初二,苏美女无疾而终。算起来,应该在八十八到九十岁。
我询问阿成可还有他父母的艺术生涯遗物。他说,原来照片、歌册等等放在一个袋子里。后来,想想再不会有人继承,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干脆在老人家的忌日,烧了,让老人家自己去拿主意吧。
我问说还有没有照片,阿成说,都仅有一张,在骨灰盒里。“除非我找得到那个墓圹。”
他祖母去世时,他请人在三零八油库那边做了三个墓圹,父母的是双穴。后来有一年政府要求迁坟,他也不知道。第二年去,都不见了。“我只好把纸钱撒在那个地方,心里说,谁迁走的,你们跟他去吧。”
孤线弦的乐器也毫无遗留。“我想留着也没用,我又不继承。人家要的,就给了。”
孤线弦的旧居,经过阿成的几次改建,也不同往昔。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除了老厦门的记忆,只有教给阿成的唱腔了。
我问阿成能不能把孤线弦当年的名段子,特别是原创歌谣唱一唱。
对着镜头,阿成唱了尼姑思春、桃花搭渡的几个片段。“得用一段时间想想,你说是不,都四十年没唱了。”
阿成2015年从港务局退休。退休前,在开集装箱拖头。
他说,你来找我,是一个契机,我好好来回忆父母、人生。至少下一回,我可以给你唱一下《十月怀胎十月满》。
往期导读(庄南燕版):
厦门往事:江湖艺人孤线弦
作者简介:朱家麟,日本立命馆大学社会学系(应用传播学专业)博士、博士后,原《厦门晚报》总编,《厦门日报》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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