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丙权,哲学博士,先后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比利时鲁汶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2017年2月始任教于比利时荷语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孔子学院,讲授中国哲学和中国宗教史专业课程。
布鲁塞尔其实是一个比较理性的城市。一切井然有序,街道整齐又有规划。虽然汽车开得飞快,却总能在行人和红灯面前坚定地停下。路人彬彬有礼却面无表情,即便是路边乞讨的流浪汉,也会很礼貌地跟你说一声“Bonjour”。低地国家一年到头都在下雨,而雨水仿佛只和小镇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于忙碌有序的都市似乎并无存在的理由,在这里时常是若有若无地隐身了。然而,总有某些时刻,雨水又分明地落在你的脸上,唤起飘摇的记忆。
在此之前,当我在饮水机前冲一杯绿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身影,没有任何缘由地看到了他的笑脸,也没有任何缘由地任这影像倏忽而过。我竟一点都没有好奇,为什么脑海中会出现他的样子。毕竟,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看见他了,而平日里他也并不经常出没于我的生活。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一条微信,得知了他离世的消息,才恍然醒悟。在我心念间闪过他影子的瞬间,距离他的离世还有六个小时。我宁愿相信,虽然远隔万里,那一刻应该是他向我的告别。
他是一名大龄的研究生。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牧师、一所学院的教师、一个协会的秘书长、一个孩子的父亲。虽然他称我为老师,其实我并没有教过他什么,因为年龄只稍长他几岁,倒是经常有一些朋友式的闲谈。来我所在的学校读研究生之前,他已在国内外有多年的读书经历,且博闻广见,有很好的外语能力。我丝毫不怀疑他所设计的未来生活:继续读博士,去国外交换访学。这一切在一年多前查出了突发的疾病后,戛然而止。我时常在短信和邮件的问候中想见他乐观向上的样子,也认为他必定会重返校园。所以,当接到比自己还年轻的学生离世的消息,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尤为让我不解且难以释怀的是,为何与死亡和告别相连接的却是一张笑脸?
我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不得不匆匆穿过一条马路和一片绿色的草坪,走向教学楼。今天讲课的内容是孟子的哲学,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开讲:孟子心性之说,与康德之学多有相通之处。其所言性者,乃心性,非自然生理之性。此性即为“本质”之意,谓人之为人,不在其动物性,而在于人之心性。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应该是用英语说出这番话的,因为在座的都是些外国学生。然而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他将逝前告别的笑脸,此刻我分身二人,口中讲着英文,内心里却分明是一字一句地在和他交谈,并一发不可收拾地泛滥。
或许是作为一个读哲学的人,见过许多种不同的意义学说;也或许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不断见证着身边意外和不意外的死亡,近年来我很少再追问意义的问题。此类的追问即便不是毫无意义的,但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于事无补吧,因为不管怎样,事情总会蛮不讲理地那样发生,让一切的解释变得多余,甚至是自欺欺人。然而这一次,他驱之不散的笑脸仿佛呼唤一个解释,非要让我说点什么。我想,你本身是个牧师,刚刚还在纪念你的群里看过你之前讲道的视频,你神采飞扬,谈到生命、信仰、希望和爱,这应当是很完备了吧,你必也安息在你的天堂,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然而我正在讲课,不得不说着什么,一堂讲孟子的课就这样恍恍惚惚间交织了我与你的对话,笼罩了一股伤感别离的情绪。
记起上次收到你的邮件,你说最近病体难支,恐怕无力完成学位论文了。当生命逝去,才发现有没有写完论文并不重要,有没有拿到学位也不重要。所有关于大千世界的喜怒哀乐瞬间清空,甚至连我们读书人最珍视的知识本身也变得无足轻重了。我对着台下说:孟子之说不以“认知”为旨趣,所言全在“实践理性”。心在英语中翻译为“mind”,然孟子所言之心却是知是非与羞恶,怀恻隐和恭敬的道德心。故“心之官则思”非为认知之思,乃是道德之自觉。所谓“思之即得,不思不得”者是为仁心。如此看来,生命是一个求仁的过程。不知道在座诸位是否明了我的意思?你是否同意这一番话?
生命就像长夜,如失眠者之漫长亦如酣眠者之短暂。我们往往一任生命的枝蔓铺散,仿佛它可以永不终结,也忘记它最终要去向哪里。孟子说“君子不谓命也”,又言“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君子的心性不会被经验世界所决定,然而我却不能做到。因为我无法经验你的离去而心无波澜。我也不知道,永恒的真知、信仰的天堂、还有天地的仁心,何处可以安放你的笑容。毕竟我不清楚,仅仅有一颗求仁之心是否足够,如果没有上帝、实体、天命之类的基础,道德或价值又缘何存在?但我不愿相信,生命可以毫无价值,笑脸会是毫无意义。或许这也可以为孟子之说佐证吧:我们之所以如此执著生命的价值,乃是因为人之为人,在于有一求仁之心吧。然而,如价值之说仅为人为,其价值又何在?或者,其价值恰在于是“人为”?
我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我能做的只是结束自己的课程,重新走回一如既往的人群中。一个人的离去似乎没有改变什么,然而世界毕竟因此变得有些不同,所有的不同也仅仅存在于感念这不同的心中。站在电车轨道路口,等待绿灯亮起,我觉察了落在脸上的细雨,记起来布鲁塞尔是一个经常下雨的城市。在滴滴滴的提示音中,我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等红灯的女孩。相对而立,此刻我们无法逃避地打量对方,又躲闪着彼此的目光。那是一个不算漂亮,有着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孩,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乳白色上衣,面无表情,却分明知道我在注视她。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职业、国籍,生活中惯用的范畴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在这几乎静止的时空里,现出一片词语的空白,使我可以直视一个仿佛没有外在属性的生命本身。突然间,一股温热的亲切感被她柔和的身体唤起,我感受到了交流的渴望,而那陌生的女孩也扬起嘴角,给了我一个微笑。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仿佛豁然卸下了一副重担,因为我隐约感到,这微笑里重合了那张穿越遥远时空的笑脸。穿过铁轨的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短短几米的距离和微微的一丝紧张在相对而立的两个人之间促生了一种关系。虽然这关系如此短暂,并随着距离的迫近、交错而散去,但它确是可以触摸的真实。有伟大的人物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我渺小的体验告诉我,只有当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褪去,属于人的关系才显现出来:那是一种最简单、最原始、也最本真的人和人的关系。念及于此,过往生活的所有记忆瞬间集结。透过重重哲学和话语的迷雾,原来一个人与所爱之人的关系才是世上最真实、最弥足珍贵的存在;或者说,一个人通过和他人的关系去爱这个世界,是最真实而又足可信赖的生活。我想,这也许会是那透过云端的笑脸所要向我传达的吧。
布鲁塞尔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大多数时间里,我机械地行走在街道上,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有时候会忘记这座城市。偶尔会和这座城市相遇,捕捉住天上飘过的雨滴和笑脸转瞬即逝的痕迹。我无法留住那些瞬间,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语为记、为念。
生活
岂止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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