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望、攸二人相识后的第一个除夕。
循例,这一天都得把家里从头到尾打扫一遍。攸宁手脚利落地将自己的花园打理好了,回屋准备配合一下义务来帮自己打扫的女孩,不想屋内已是整齐而纤尘不染。
“哇,阿舒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攸宁赞叹道。望舒微微一笑。“嗯,各个角落都已经弄干净了,你清出来那一箱东西也已经帮你扔了。”为防止望舒将不该扔的东西扔了,攸宁事先把自己想丢掉的东西都清了出来,主要是有些破损的衣物、写过的纸张之类,表示除此之外就不要扔。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节俭啊,”望舒仿佛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一大箱里,我瞅着有好些都还凑合着能用呢。”攸宁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总得给新买的东西腾出点位置嘛。”望舒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说了声“随你了,”然后用手捋一下自己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
攸宁看着眼前的望舒。难得见到她腰间没有佩剑,而且换上了寻常女子居家劳作穿的窄袖襦裙,倒也有一种别样的可爱。攸宁不禁嘴角微扬,说:“我们阿舒多好啊,不光武功高、生得美,还那么温柔、会照顾人;赶紧遇到个合适的人吧,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白瞎了。”
那一刻,望舒突然定住了。一阵轻风拂过门前的庭院,在水池中吹起阵阵涟漪。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沉默后,她又噗嗤一笑,拍了拍攸宁的肩膀,神情俏皮。“你要真觉得我那么好,又那么关心我,那不如你娶我吧。我可以等到你二十岁。”攸宁显然丝毫没有把这种话当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姐姐又在说笑了。”望舒没说什么,轻轻把手从他肩上移开,脸上仍带着笑容,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那时候的他们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再能这样一起迎接新年,又要过好久,好久。
在那个除夕之后数个月,沈开阳殿内。
“她死了?这不就好了吗,殿下您原本就是这样安排的。”当沈开阳突然要见他,跟望舒泄了密的萧言修还有些忧虑。发现王爷只是告诉他望舒已死,准备继续下一步行动,他松了口气。
沈开阳没有回答什么,神色并不像有达成一样目的时的轻松。“您难道……不希望她死吗?”言修感觉他有些异样,试探性地问道。被这么一问,沈开阳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不管孤希不希望,她都必须死。她已经练了无常剑法,若一直活着,终成祸患。她的天资可比当年的柳洹生还要高。”
随后,两人都没言语。言修看着沈开阳,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更要万无一失。现在尚未见到她尸首,不可掉以轻心。不如还是让属下在她坠崖之处附近搜查一番。若她真还活着,受了如此重的伤也不能走远;若她死了,能找回尸身也好。”沈开阳听了,觉得也不无道理。“就这么办吧,但是搜查一两日没有结果就算了,别耽误更重要的事。”两人又略说了几句话,言修就退下了。
萧言修离开后,沈开阳感到有些心烦意乱,自己竟也在问自己那个问题——“难道你不希望她死吗?”这么想着,他又起身走向望舒以前住的地方,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怀念?愧疚?还是某种更微妙的心绪?
当他走到望舒住所附近,远远地注意到已经有个人站在门前。他心里纳罕这会是谁;走近一看,大吃了一惊。
“攸宁?你怎么会……”沈开阳神情错愕。
眼前竟是刚巧不到半刻钟前回到王府,还未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来找望舒的攸宁。
攸宁怔怔地看着那扇熟悉的门前摆着的白兰花。湫然国习俗,如果一个家里有人死了,就要在门前摆上白色兰花,摆上七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惘然的状态,听到沈开阳的话,也只是魂不守舍地答道:“是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她又怎么会不在这里……”说完竟还令人心碎地笑了一下,仿佛这只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对,这一定只是个玩笑吧,怎么会偏偏在他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有那么多话准备对望舒说的时候,那个女孩就弃他而去了呢?楚空濛不是说是平局吗?
见到攸宁那个笑,沈开阳确实感到心中一阵酸楚;原来这孩子其实什么也没忘。不过同时,他倒也暗暗庆幸,攸宁似乎并不知道望舒的死跟自己的关系,否则见到自己时不会这样木然。现在重要的是让他一直不知道,以免他走到自己的对立面。最好还能利用他的悲和恨去操纵他。
“你自己也明白,她不在这里,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何必自欺?”沈开阳话音中带着不完全是假装的沉痛,“她……被人打入了万丈深崖,尸骨无存……”攸宁没有作声,只是默默低下了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显然“尸骨无存”四字已经将他心中最后那点防线冲垮了。
沈开阳望着攸宁。他已经编织好了一套故事,跟攸宁解释望舒的死,矛头直指紫垣。他等着攸宁开口问,自己就回答。没想到,攸宁沉默了一会,却只是转头看着他,极力克制心中痛楚,尽量平和地说道:“对不起,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会,行吗?”虽然不知道全部真相,但攸宁知道望舒是死在楚空濛剑下。而且他能隐隐感到沈开阳在企图玩弄自己,自然也就不会多问了。
攸宁突然这样开口,倒让沈开阳一时语塞。他本觉得自己还应说点什么,但看到那双眼睛,心下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到“不忍,”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开。
攸宁轻轻地握住了门把手,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在屋内徘徊,看着每一件充满了跟望舒有关的记忆的物品。那个女孩留下的这么多痕迹,确实隐隐刺痛了攸宁木然的心,但竟也营造出一种“她还在”的错觉。
不经意间,就走进了屋主的小书斋。他轻轻翻了翻案上的几本书,看着望舒在上面留下的字迹。也许真的因为“字如其人,”那娟秀而有力的笔迹,带给他的感受竟出乎意料的强烈,他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攸宁合上书,欲把它们塞进抽屉里。然而打开抽屉那一刹那,他却惊住了。抽屉内,竟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除夕那日清出的纸质品;无外乎他决定不寄出去的信、看过的旧书之类。没想到望舒并未全部扔掉,竟保留了一部分。想必,她也是觉得攸宁的笔迹甚是可爱,所以才想把这些东西悄悄留下吧。
攸宁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尽管略有些不妥,他还是立刻跑去了望舒的卧房,翻了翻衣柜边那个箱子。果然,自己当时清出来要扔掉那些旧衣物,她也悄悄留了几件较好的保存起来,还有一两样挂饰之类的东西。
那一刻,攸宁明白了一切。原来他之前未曾察觉的,不只是自己的心意,还有望舒的心意。一滴什么东西滴在了他的手背,然后是两滴、三滴。他身体颤抖着,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耳畔回响起望舒那句最认真的玩笑话——“不如你娶我吧。我可以等到你二十岁。”
其实,这个令人痛苦的误会,本来有机会很早就化解。
明湖医庄内,望舒戴好佩剑,坚持留下身上那根上好的金簪作为酬谢,准备动身去找攸宁了。
她现在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她总穿着跟叶子一样颜色的劲服,别一根桂花发簪,看起来真像是月亮上飞下来的树精灵。现在她一身广袖留仙裙,颜色是她平时极少穿的红色,又用同样颜色的面纱蒙住脸,还将原本束结的髾尾散开来,倒多了一丝“妖”的感觉。
“李姑娘,真的打算现在就走吗?”孙济霖知道望舒尚未复原,出于善意问道。望舒温和地一笑。“嗯,我的功力已经恢复大半,是时候该走了;那家伙还在等我呢,而且我若继续停留,容易连累你们。”两个要离开的原因都是真诚的。攸宁固然是主因,同时她也料到未见自己尸首的话,沈开阳可能还会派人在附近搜查,万一被发现就累人累己。
一个银铃般的女声答道:“那,姑娘你一路小心;他日有缘相见,我们再好好比试一场如何?我很想见识见识,姑娘你完全恢复后的实力。”说话者是一位同样一身武者打扮的俏丽女子,名叫袁湛英。大概由于江湖儿女都时常会受伤、中毒,需要寻求好的医者相助,明湖医庄有不少关系密切的侠客朋友,湛英就是其中之一。缘分奇妙,望舒在此停留的第一天竟然就遇到了来造访的她,而且两人一谈就觉得特别投缘。望舒掩人耳目用的这身新行头也是她赠的。
望舒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切磋武艺的请求,很爽快地答了声“一定,”然后转身离去。
“你觉得她怎么样?”当望舒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孙济霖轻声问道。
湛英回答:“虽然她现在功力还没复原,但我已能看出,她的实力确实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想把她拉入组织?”湛英摇了摇头,脑海里是望舒提到自己那位“朋友”时的目光。“不,至少现在不行。她有成为组织中坚力量的潜力,可是心被绊住了。”
与此同时,下晌和煦的阳光下,化身为“李霜仞”的望舒迈着和平时一样快捷的步子走在山间。忽然,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套新行头倒还挺适合你嘛。”回头一看,竟是萧言修冷笑着看着她,还用剑抵着旁边一个满脸无助的少年,那是外出采药的一个药庄弟子。
第十章 李霜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