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酒,就像女人爱男人
文 l哥筱乔
作者近照
很多人都说,喝酒,饮的不是酒,是心情、是气氛,一切都与一同喝酒的人有关。当然,得先把自己抛出去,像鱼饵,钓回来短暂的快活,最好还有长久的资源。我与众不同,我饮的就是酒,不是好酒我不喝,伤身体。我喝酒时,会在第一口、第三口,以及第六口,细细评判它是不是好酒。酒入口时在舌尖、吞下时在喉底、回喉时酒气从鼻根到大脑,如此种种滋味,还有宿酒之后的身体感受,都是评判的依据。
我爱酒的本身,要跟它发生关系,只能喝它,也想喝它,就像女人爱男人——若不爱这个男人,想像一下牵手都会恶心。说起喝酒,我倒有个跟酒有关的故事,或者说跟酒鬼有关的故事。四五岁还没读书,父母上班,把我放在伯父伯母家经营的杂货铺头,早上送去,晚上接回。当时全村也就两个铺头,一个是我伯父母的,一个是外村人的。可想而知,在80年代初,宗族邻里观念深厚的南粤农村,那个外村人经营的铺子生意会有多惨淡。我伯父母家相当于做了全村的杂货生意,我也因为长年累月驻守铺头,成为全村人都认识的小姑娘。如今回村,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能认得,这位拖着行李箱进村的捞妹,就是当年识遍全村的女娃:“哎呦,是乔乔哇,呢去边度了?话婆婆知,嫁人了末?”那时村里有几位有名的酒鬼,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两位,上月回村与老人一唠,得知都在好多年前去世了。他们,我都得叫叔。一位叫跛文,见文释义,一条腿小儿麻痹残疾了,走路得拖着;另一位名字忘了,样子还隐约记得,我们暂且叫他陈叔——我们村都姓陈。铺头啊,从让我们小孩流口水的杏干等零食,到各种油盐酱醋茶都有。最有意思的,是卖散装白酒,一埕埕的放货架上,不同价格,有一毛、一毛五、两毛一两的,一小白瓷杯子正好二两,现在看来应该全是食用酒精勾兑。酒鬼们通常来个二两白酒、再称五毛钱花生米,屁股朝铺头油光可鉴的长板凳上一搁,就是一个午后。全村当天的八卦都在这里独家出炉,我伯父母家的铺头,就是那个时代村里的资讯中转平台。村里有位阿婶,脑子不太灵,老公长年不在家,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是儿子。据说生这个儿子之前,她肚子一痛进了茅厕,就把儿子拉到粪坑里去了。关于这事,村子里的嫂嫂婶婶们都表示羡慕,就没见过生孩子这么痛快淋漓的。孩子被捞出来之后长得很好,应该是奶水很足,有一段时间,能看见她天天在铺头的长板凳上坐着,敞开半片胸衣,让怀里的孩子吃奶。露出来的部分,也相当厚实。也许这种事在农村不算什么吧,反正也没见我那守店的伯母轰她走。而我在当年也是开始懵懂,能感觉害羞,只要她在我都会跑开。因而接下来要讲述的是是非非,也只是道听途说,在某个合适的时间,一堆嫂嫂婶婶在铺头相聚,而我在旁边堆积木,就听见了。话说,一位长期驻店喝散装白酒的陈叔,一位长期驻店喂奶的阿婶,总有相遇的时候。据说某个午后,陈叔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杯子往油光长板凳上一掷,晃到傻子阿婶身边,俯下身子,在正在吃奶的孩子脸上磨蹭了好几下,阿婶也不曾推开他。最后,陈叔被伯母骂走了。一次可能是发酒疯,多次呢?闲话就传出来了。光明正大猥琐良家妇女,《平安经》都不敢这么写。之后,等我想起这两个人时,猛然发现,居然好久没见着他们俩出现在铺头了。傻子阿婶据说被送回娘家了,而陈叔,偶尔还能见他在村子里头走动,除了不天天窝在铺头喝散装白酒了,跟往常也没不一样。我讲故事通常没个结局,性情里面不含爱打听,只能听说到哪儿,记着到哪儿,就讲到哪儿。要是还有兴致,听我再讲一个,也跟酒沾点关系。大学毕业那年,我就在老家的拘留所进进出出了。这话说出来吓死人,但确实不曾骗你。拘留所大院里有个篮球场,那时这些机关对外管理都比较松散,随便进出,我就经常和另外三个朋友去那儿打篮球,有时候他们没空,我就自己提瓶啤酒去投个篮,玩累了就坐在篮球架下吹瓶子。时间长了,拘留所的警察也会过来搭个话,就混熟了,活动范围从大院的篮球场挪到拘留所里头。这个拘留所加上编制外的保安也就5个人,所长姓张,快40了,潮州人,高瘦斯文,戴着眼镜。他粤语说得像国语,国语说得像潮话,喜欢喝茶更喜欢喝酒,喝多了就葛优瘫在椅子上跟我说,乔啊,不要进政府单位,你这性格不合适,我也不合适。另外三个是普通警员,一个叫冬冬,一个叫阿敏,一个叫阿飞,都是20多岁的小伙子,都长得特别帅,至少在当时我那个年纪的眼里。他们很空闲,有段时间我没事干,几乎每周都会有两三个晚上呆在那儿,这么闲暇的日子,他们过得也挺无聊,我去的时候,阿飞就会弄几支啤酒来。没下酒菜怎么办,冬冬或者阿敏就会开那种后面是个大铁笼子的囚车,装上我,去镇上买烧烤。作者近照我一个年少女生就和四五个警察几乎每天在拘留所里喝酒吹牛,阿飞会说说他喜欢的那个女生,冬冬也会骂骂他老婆,阿敏最内向,话不多。喝多了,胆肥了,大家一起唠叨张所,一把年纪了还不找个女人。张所拼命甩手,不合适,都不合适。据说张所是名大毕业,见过世面,可惜我们那小镇实在出不来那种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喝开了我胆子也大了,有次我很想试试戴手铐的感觉,准备拿他们放在桌子上的手铐玩。还没碰着,就被阿飞吼住了:很多细菌,很脏,别碰。有“坏人”抓了回来就拉进办公室旁边的审讯室,他们会跟我说,小乔你在办公室自己玩会儿。然后我就在办公室看电脑上的监控,监控画面是关押着拘留者的房间。当时我还以为这就是监狱了。这样的房间也就四五个,每个房间两三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茅坑在墙角,稍微垒了个半人高的小墙。这样的画面我看了有半年,一直到我离开老家来广州工作。有天晚上,旁边的派出所抓回来一个年轻的姑娘送到了这里,姑娘长得白净,扎个马尾,被上了手铐,蹲在办公室地上。听说她是做那个生意的,我走过去,蹲下来看她,以为她会害怕,可是她表情平静,也很好奇地看着我,我那时觉得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干“坏事”的。我问,你要不要喝水。姑娘不答应,小圆脸上眼眸黑白分明。冬冬把我扯开,跟那个姑娘说,叫你别再干你还是不听,都抓回来几次了。姑娘一直没有吱声,很快来了一个女警,他们一起进了旁边的审讯室。那个房间对我来说是个谜,他们不让我进去看。这位姑娘,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三次,不用说话,我们光用眼神就能打个招呼了。我隐约感觉,她和这个地方,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样过了大半年,他们忽然忙起来了,要开始用电脑保存审讯记录,得把以前这么多年的案子都存进电脑,所以他们忙着做功课,抓回来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我也有了合适的工作,去玩的次数逐渐少了。再后来,我就来了广州。多年之后,张所去了当地监狱当老大,我们通过一次电话,聊了很久,他分配了一个两房的宿舍,娶了个相亲回来的老乡。其他四人,都分配到了不同的单位。大家散了。看到这里要是累了或者无趣了,您就歇歇,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得写写,听故事的时候过去好些年了,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故事还是用第一人称写,真实性你们自己看着量度,讲故事的人不负责解释。六年前冬天,在杭州小烧烤店喝着黄酒,客人就我们一桌,羊肉串在铁条上滋滋冒着油,我手忙脚乱翻着它们,脸已经被炭火烤得滚烫,对面的男人却一个晚上都在低头玩手机,坐下来后没再看我一眼。心里正蕴酿着火气,他突然抬起头说,LH死了。LH是谁?宁波一个诗人,在牢里。他们说病死的,我不相信,这个病是死不了人的,至少,他们没有全力救治。他神情悲戚,眼睛通红,肯定不是像我这样被炭火烤的。我从来未曾见他这种模样,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我这种凉薄之人,对生死这种闲事从来都会慢几拍才反应过来。因为我认为,生和死都由不得人选择,纠结它干嘛?倒是活着这件事,面前似乎有千千万万条可走的路,却每条路都千沟万壑。他很悲伤,因为他跟LH的朋友们说过,这个病不容易死。然而却死了。他认为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没有提醒他们还要注意生病以外的可致死因素。我千里迢迢在大冬天里从艳阳高照的南方去到冰冷又没暖气的杭州,一整晚上就看他忏悔和悼念。他沉默着一杯杯喝酒,我沉默着递给他一串串烤好的肉。两瓶5年的古越龙山,说好每人一瓶。他喝酒很快,也不易醉,一塑料杯子两口喝完,偶然抬头看到我说:脸红成这样,不能再喝了。我来不及喝完的半瓶也给抢过去了。LH为什么入狱,为什么非死不可,他不告诉我,我也不问。我并不认为我们两个人相处坦诚,很多事情我并不知道原由,也不知道结果。有时候我认为,他有意的隐瞒也许是一种保护。幸而我并不是个什么都非得知道的女人,我喜欢清静。有些事情确实躲不开,那就坦然受着,早知道也无用。比如有一年夏天,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在路上就被请去喝茶了,我也只能在他附近的咖啡馆看台风,看到一棵大树,被风刮断了枝丫,砸在树底下的汽车上。又比如有次超过48小时联系不上,我也只能看着日子,在他住校的儿子饭卡上打钱。大人出事不要紧,孩子总不能过不好。也许我能猜到他为何悲伤,除了朋友的过世,更多的是一种无助。他说过,牢里面快装不下人了,那谁刚出狱谁又进去了,那谁还有几天就要刑满了,那谁和那谁还要在里面呆多久,这些你知道不?这些人都是被边缘化、被屏蔽掉的,他们的处境并不为人所知。关于这些,我一直都懵懵懂懂,这让我看起来很遗世。我只是喜欢喝酒,刚好他很能喝,喝不醉,也不嫌弃我酒量并不怎样。趁着酒意,我想想LH,想想我认识的一些人,我问他,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就消失了,我找不着了,怎么办?他想了想说,林觉民的《与妻书》知道吗?我说,我的生命里面不存在这种悲壮。
确实我并不怎么能喝,就这么半瓶古越龙山,就有点晕了。走出烧烤店,他到路边找车,我背对着他走到一片草丛边上。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大,恰好可以让我有理由抬起头,把马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灌回去。格物商城,全新上线默存出品,必非凡品宋石男、谭伯牛、十年砍柴、贾葭四位方家联袂推荐公号不易敬请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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