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节假日从不回家的朋友

01
第一次见到阿潘,是在老挝的琅勃拉邦省。
我坐了20多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一路从昆明颠簸至此地,只为了给代表处送装满30寸行李箱的工程标书。
阿潘特意在这里等,开车接我一起返回老挝北部的风沙里省,那才是我们的工地所在。
阿潘姓潘,山东大汉,实际年龄比我不过大一两岁,看起来却风尘仆仆,像是四十多的中年人。
他在老挝呆了两三年,干完一个工地,又紧接着去往下一个,一直抽不出时间回趟家。
琅勃拉邦距风沙里大约六七百公里,要按阿潘以往雷厉风行的脾气,肯定是开着车一口气赶到,中途不休息。
结果那次,开到途中天色暗下来时,阿潘主动提出找家旅馆休息。
他向我解释,老挝北部的山林里有反政府武装,去年有一回他深夜赶路,突遭拦截,在枪声中硬闯过去,第二天才发现驾驶室玻璃上的弹孔。
这是我在老挝认识的第一位同事,我更愿意把他当成朋友。
02
小李是我在文莱认识的。
文莱的工地,位于热带原始森林腹地。唯一通往外部的道路是条土路,一遇到暴雨,或者涨潮,水就涌上路面,交通全断。
刚度完新婚蜜月,小李就来了这里。工地里装了网络卫星接收器,他平时好歹能和妻子视频聊聊天,以解相思之苦。
有次卫星出了问题,半个月没网络,妻子联系不上他,急坏了,只好给国内的公司总部打电话,总部急忙联系文莱代表处,派人去工地接他去市区,才给妻子回了个报平安的电话。
有一年雨季,又是连日暴雨,又是海水涨潮,整条路被淹得惨不忍睹,人站在路上,最深处水能过肩。
几百号人困在工地,眼看要断粮。小李自告奋勇从路上一路摸索着走出来,雇船运补给进去。
那条路才23公里,平常开车只要半小时,他那次整整走了大半天,回去在床上躺了三天。
那片水里出了名的鳄鱼多,小李想都没想过,尽管前一天他刚知道自己当了爸爸。
03
在文莱的时候,老徐是项目经理。
他其实也不老,也就刚过四十,鬓角处已全是白发。刚负责文莱工程时,他不这样,头发黝黑发亮,精神着呢。
老徐是公司副总,按国企的级别,属于副厅级。你也知道,这要在地方,相当于副市长。
在地方别说副市长了,就算当个县长,每天也是前呼后拥,到处视察,发表讲话。
可老徐没这福分。森林里修水电站,不是魔术师变戏法那么简单。从人员到材料,从技术到管理,千头万绪,老徐样样都得操心。
有好多次,老徐独自驾车从代表处进工地,路上车陷入泥窝,动不了,也没法联络,只好干干等着,直到偶有路过的当地人看见,才帮忙把车拖出来。
还有一回,工地通讯中断,代表处实在无法确定老徐是否平安到达工地,只好派人去找,在一处断桥处,老徐的车横在桥头,人在车里睡得正熟。
04
每当五一国庆这样的长假来临,人们早早就开始计划,去哪里玩,吃什么,买什么。
但对于我的这些朋友而言,他们根本没有假期的概念,吃住全在工地,就算晚上睡得正香,随时手机响起,就得起身穿衣赶往作业一线。
父母病重无法床头侍奉,妻子临产不能亲自照顾,亲朋有事没法前去帮忙,这样的情况,在我的朋友身上,实在是家常便饭,不值得专门拎出来说。
有的父亲,常年回不了家,终于休假回去,孩子已认不出他,到了晚上,孩子问:叔叔你怎么还不回自己家啊?
有的父亲,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全是同一个职业,经常天各一方,在不同的工地,休假时总是凑不够人拍一张全家福。
有的妻子,为了两个人能在一起,跟着丈夫辗转各个工地,从一个山沟到另一个山沟,与繁华的现代社会基本隔绝。
05
这样的朋友,我认识很多,他们有着共同的称谓:水电建设者。
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在时尚的写字楼,也不在光洁的格子间,而是人迹罕至的大江大河边,满目苍凉的深山密林里。
在繁华都市,在热闹街头,我们从来不会遇见他们,也不会想起他们,他们似乎是不存在的。
只有当手机充电找插座时,天气转冷开空调时,做饭洗菜拧水龙头时,夜晚临睡洗漱沐浴时,偶尔一个瞬间,我们可能会追根溯源,想象这些水和电来自哪里。
这时候,人们才和我的朋友隐隐有了一丝联系。
在这个分工协作的现代化社会,这再正常不过。
我们只有在吃饭时,才偶然想起农民种田的艰辛。在使用时髦的电子产品时,才无意想起流水线上的工人。在遭遇突发的火灾险情时,才瞬间想起英勇逆行的消防战士。
06
在我的朋友眼中,他们从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伟大。
既不刻意拔高,也不自我贬低,仅仅只是一份职业,付出劳动,换取报酬,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
有许多职业,和他们的工作性质类似。比如地质勘探、油气开采、路桥修筑,线缆架设等等,和金融、证券、互联网这些听起来高大上的职业并无高下,只是选择不同。
况且,任何职业既闪耀着光鲜亮丽的正面,也同样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辛酸。
只不过,好多时候,就像教师被尊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医生被敬作「白衣天使」,被人为套上光环供人仰视,只好把不堪的真实咽进肚子。
07
我写这些,既不是煽情,也不是烘托,只是记录下一些过往的真实,权当对这份职业的微小注解。
因为,每份职业都很重要,每份职业都不容易,每一位劳动者都值得尊重。
媒体从来竞相追逐那些财富神话,那些传奇故事,包装成供人膜拜顶礼的神像,却少有人去记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妈妈,一个普通的劳动者。
这既不真实,也不公平。
或许,我的朋友们根本不需要我的记录。百年之后,我们都已消失湮灭,唯有那一座座巍然耸立的水电站,才是真正的记录者。
马上就国庆长假了,对我的这些朋友,我实在无法轻飘飘说一句假期快乐。那不并现实。
我只想说,在工地上尽量吃顿好的,抽空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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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作者:skee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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