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是海子的忌日。
海子自尽于1989年,那一年我正在山东读研究生。那一年我关注过诗人之死吗?想到这里我常常会变得疑惑起来。那是一个小事情很容易被大事情淹没的年代。
但九十年代初,海子的诗与海子的死却确确实实进入了我的视野。那时候我已从山东的那座大城回到山西那座小城,八十年代的青春狂热中还残留着一个读诗的尾巴。也许是在一次与朋友的通信中,我们谈到了海子。朋友告我,有一本《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已经出版,但因编者自费出书,不得不把邮购信息广为散发,以弥补落下的经济亏空。得此消息,我立刻就决定邮购一本。不久,书寄来了,扉页上写着几行小字:“赵勇评正/周俊/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金陵”。周俊是此书的编者之一,他们不但历尽千辛万苦推出了这本作品集,还得把它推销出去;不但要推销,书上还要签字留名。这种一丝不苟一下子就让我感动起来。
就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海子的诗,也顺便读了读骆一禾的诗。平心而论,海子的长诗并没有让我太有感觉,但许多短诗小令却实在写得不错,我也记住了其中的一些诗句。比如《答复》中的“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四姐妹》中的“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这些诗句中充满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美。《日记》的开头写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一下子就把人带到清冷的意境之中。读诗的前一年,我正好路过过德令哈,德令哈已不是一个空洞的地理概念;读诗的那一年,张楚的《姐姐》又唱响于大街小巷,姐姐既成为审美意象,也成为男儿的倾诉对象。在对德令哈的怀想中,在那一声“噢姐姐/我想回家”的凄厉与悲凉中,海子的《日记》也让我读出了更多滋味。
但是后来,很可能我讲到过海子的死,却没有专门讲过海子的诗。整个九十年代,我都在讲一门谁也不愿意讲的写作课,讲到文体写作部分时,诗歌写作是一定要讲一讲的。这倒不是因为诗歌有多好讲,而是想借此温习一遍我那个已经消逝的诗与青春的记忆。1993年,顾城杀妻后自杀,我像许多人一样被那个从异国他乡传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以顾城为例谈诗人之死就成为一次课的内容。那次课上,我把加缪的那个著名论断(真正严重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置于其中,然后开始列举中外诗人、作家的自杀现象。我想把海子、顾城的自杀推向一个形而上的思考平台。我分析着海子与顾城的死,也缅怀着他们的诗,死亡仿佛也把诗歌彻底照亮了。
备课笔记
海子又一次向我走来是在2003年。那一年我们正在编写一套高中语文教材,如何解读选入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成为我们讨论的内容之一。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我读到了刘大生先生的一篇文章:《病句走大运——从海子的自杀说起》。作者说他当年与海子同学四年,在他眼中,查海生(海子本名)只是一个调皮的、喜欢抢别人军帽的“冬子”(《闪闪的红星》中的主人公),却没想到若干年后会成为大名鼎鼎的海子。海子去世十年后,他读了海子的一本诗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说,这本诗集“从头到尾逻辑混乱,语言拉杂,病句连篇”;他还说:“一个人既能‘喂马、劈柴’,又能‘周游世界’,既‘田园’又‘洋派’,既‘古典’又‘现代’,当然很潇洒、很幸福。但是,这一切为什么要‘从明天起’呢?如果明天就能做到这一切,说明今天已经是一个幸福无比的人了,不必等到明天,等到明天再去做幸福的人,说明主人翁并不会体验幸福、享受幸福。”记得读到这里时就把我笑翻了。我的基本判断是这位老兄确实不懂诗。诗歌是不能说人话的,它说的是神话(代神立言的道理大概就在这里)。你偏要把现代诗歌读成形式逻辑,可不就拧巴了嘛。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
从此之后,海子又时不时地成了我课堂上的一个例子。只是我谈到查海生时,必定要提一下刘大生;或者是因为刘大生,我才讲到了查海生。也以自杀结束生命的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说过:“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实际等于诗人的再生。”这句话是很适合于海子的,但我却由此也会想到刘大生的那篇评论。刘先生本来可能是想把海子的诗批倒斗臭的,但它却不但没有死掉,反而在我和一些读者的心目中复活了。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2009年3月18日
附记:拙文见报后,刘大生先生曾写《请不要用病句为海子辩护——答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赵勇教授》一文,在《天涯社区·关天茶社》,《北大法律网·法律在线》等几家网站上发布。笔者发现刘先生大作后,亦曾把它移至本人博客,供人讨论。平心而言,拙文中调侃到了刘先生,刘先生撰文予以回应,可以理解。但他逐句批驳,惹人发笑,显然也是意气用事。当时许多网友已指出这一事实,此处不表。但我还是要感谢刘先生,因为他的提醒,收入这本集子时我又把拙文的句子推敲一番,个别地方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