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与地坛》何以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最后一个内容,我想谈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爱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我与地坛》面世后,在20年的时间里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我见到的一个散文选本(老愚选编:《群山之上:新潮散文选萃》)在1992年就把《我与地坛》选了进去。其后,选入《我与地坛》的选本不断。大约从1999年左右开始,人教版的高中语文选用了《我与地坛》的前两节内容作为课文,随后又有苏教版和北师大版的高中语文把它用作课文。从1996年开始,《我与地坛》在大学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中(如刘锡庆主编的《新中国文学史略》)就被提及,后来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更是专门用一节内容来分析《我与地坛》。这种情况,说明许多选家、教材编写专家、文学史家都意识到了这篇作品的重要性。而他们的选用和推荐,也让更多人知道和阅读了这篇作品,尤其是大学生和中学生,他们对这篇作品可能更为熟悉,也更为喜爱。
那么,为什么许多人都会喜爱这篇作品呢?有人可能会说,《我与地坛》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那么继续追问:为什么它能够震撼人心?大家可能会说,它发掘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歌颂了母爱,告诉人们要自强不息,甚至具有励志色彩,等等。这些说法都有一些道理,但我觉得还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
问题的实质是什么呢?我觉得《我与地坛》走进了中国文学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一个优良传统之中,这个传统就是“发愤著书”的传统。最早提出这个说法的是司马迁。大家知道,司马迁因为“李陵事件”被汉武帝处以宫刑,后来他带着奇耻大辱,带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开始了《史记》的写作,并最终完成了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作品。他在《报任安书》中,解释了他写作的原因:“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这里他是在说别人,其实也是在说自己。从此开始,“发愤著书”开启了一个文学传统。其后,唐代的韩愈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娱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说的是这个意思。杜甫的“文章憎命达”,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意味着,那些好文章、好诗篇,都与“意有郁结”、“愤”、“穷”有密切关系。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作家只有在“穷”的状态下,才能写出好作品。
那么如何理解“穷”呢?“穷”当然可以是“贫穷”,但我们更应该把它理解为作家一种坎坷、困顿的生活遭际,以及因为这种遭际而形成的人生痛苦、焦虑、苦闷等等情感体验。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穷”就是人处在一种缺失状态,由此而形成了一种缺失性体验。所谓缺失性体验,是指主体对各种缺失(精神的和物质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等)的体验。缺失即没被满足。(参见童庆炳主编:《现代心理美学》,第113页)心理学家马斯洛曾经讲过人有五种同不层次的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被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些需要如果达不到满足,都可能形成缺失性体验。而我们每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可能会遭遇不同的问题:比如,可能是生活的不幸,爱的失落,事业的失败,潜能的不能实现等等,当我们在这种状况中感到痛不欲生、失魂落魄时,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了缺失性的情感体验。
这样来看史铁生,他是不是处在一种缺失状态?20岁时他双腿残废,这是一种自己身体方面的缺失;25岁时他母亲去世,这是家庭成员方面的缺失,亲情的缺失。除此之外,还有爱情的缺失。史铁生与陈希米女士是在1989年结婚的,也就是说,只到他三十七、八岁时,史铁生才拥有了自己的爱情,而在此之前,我们也可以说他的爱情处于缺失状态。史铁生在多篇文章中触及到爱情、爱情与残疾的话题,可见他对爱情充满了向往。而他的朋友也发现《我与地坛》中深藏着一个爱情故事(史铁生:《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与复旦大学学生的对谈》),但这却是一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史铁生后来在《地坛与往事》中借人物之口森说:“我不能去找她,只能等她来找我,这一点,是贯穿于那个‘埋藏着的爱情故事’的基调。”可以想见,史铁生处在如此多的缺失状态中,他就会生发出许多人所不可能生发的缺失性情感体验。借助这种体验,他在思考问题时就会有特殊的角度,感受生活时就会有特殊的向度,这样他才能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把生命的思考提升到一个特殊的高度。打一个比方,像烧水那样,普通人可能也会去思考生命,但他们只能烧到五、六十度,顶多到七、八十度,而有了那么多的缺失性体验后,史铁生把这壶水烧开了,他烧到了一百度。
史铁生说:“残疾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残疾人可谓是‘近水楼台’。”(《病隙碎笔二》)所以依我的看法,缺失性体验是因,15年的酝酿、发酵是果。而这些东西一旦诉诸文字,它便有了灵魂的悸动,心灵的歌哭,能够直指人心,荡气回肠。我想,这才是《我与地坛》震撼人心的根本所在。
谈到这里,我想起王安忆的一个说法:“我们有时候会背着史铁生议论,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斤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不是说史铁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总是诱惑多,凭什么,史铁生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作脚,越行越远。”(《精诚石开》)王安忆的疑问确实是有道理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虽然残疾对于史铁生是一种大不幸,但也正是残疾成全了他,让他成了老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作家。否则,我们便会与《我与地坛》失之交臂。
但是,这样一位用思想作脚的行走者却停止了他的行走,让我们感到痛惜。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也写过一首题为《节日》的诗,现在就让我们面对他的这首诗,也借此结束我的全部演讲。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我抬稳
躲开哀悼
挽联、黑纱和花蓝
最后的路程
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
让我从火中飞入
烟缕、尘埃和无形
最后的归宿
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
是爱的重逢
2011年2月13日写成,3月4日改定
原载《名作欣赏》2011年第8期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