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听说王富仁老师病了,且情况不好,但我还是暗暗希望能出现奇迹。昨晚传来王老师病逝的消息,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却依然很是悲痛。我与王老师并无深交,但仅有的几次交道都印象颇深。等静下心来,我也是可以写写王老师的。
在我的心目中,王老师是真正的学者,也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他研究鲁迅,鲁迅精神也照亮了他的学问与人生。想起2015年夏天我与他通电话,他说他要写的那篇文章必须说真话,所以只能假以时日,寻找能发表它的刊物。如今,那些秘密也被他带走了。
也想起我向王老师求的这篇序文,特推送于此,以志悼念!
王富仁先生(1941-2017)千古!
笔者2008年夏天抓拍的王富仁先生
生命活水汩汩来
——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2011届文科实验班《文心·问心》序
王富仁
《文心·问心》就要出版,感到很高兴。
读了《文心·问心》中的文章,一个总体的感觉就是:一股股生命的活水,汩汩而来,清新,清澈,活泼,流畅,如淙淙溪水,隐有甜意。
写作,不论是文学的,还是论说的,都是一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的成长形式。在过去,人们常说,人是在生活中成长的。我不同意这种说法。阿Q不也是在生活中过了一生吗,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人?闰土不也是在生活中过了一生吗,到头来还不是越过越没精神,连儿时那点天真活泼劲也被生活消磨光了?我们还常常认为,读书本身就是一种成长的形式,读的书越多,知识越丰富,思想越深刻。我不这样看。当然,不读书是不行的,但只读书也不行。书上写的都是别人的生活感受、别人的思想认识,我们自己的心灵、我们自己的思想是什么样的呢?只有通过写作才能发现出来、建构起来。――只读不写容易成书呆子。
为什么生活本身不能构成一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的成长形式呢?因为人在生活中总是被动的,形成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印象,并且像黑瞎子掰棒子一样,捡起一个便必须扔掉另外一个,到头来剩下的仍然只是最后的那点朦胧的感觉,成不了思想的形式。显而易见,这就是阿Q到死也没有自己的思想的原因。一个人要想有思想,至少要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模糊的心灵感受和生活印象想一想。这一想,我们的心灵就展开来了,像孔雀展屏一样,原来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刹那,都是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都不是空洞无物的。但是,想,往往想不多深,想不多广,并且常常想得很乱,没有头绪,特别是在童年、少年时期,不知应当想什么、怎样想。要想形成“想”的习惯,想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广,越来越有意义,有价值,就得写。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是写出来的,只想,是想不这么深、这么广的。
在这里,也就有了一个写什么的问题。写什么?写自己的所感、所想、所需。按照我的想法,读书,要读自己原来不知道的、不熟悉的,把自己不知道的变成自己知道的,把自己不熟悉的变成自己熟悉的。到写,就不写自己不知道、不熟悉的了。切忌不要模仿成人的作品,更不要模仿名家的名作。幼稚一点不要紧,但不要少年老成,说成人才会说的话,说名人才会说的话。中国古代的文人,从小就按照孔子说话的方式说孔子才能说的话,说上一辈子,还只是孔子的思想,不是自己的思想。曹雪芹离开了孔子,说的是自己的人生感受,新意一下子就出来了。孔子的思想对后人是有启发的,曹雪芹的书对人也是有启发的。到了鲁迅,就又与曹雪芹不同了。中国文化就是这样发展的。我们每个人的思想也是这样发展的。
我的意见,《文心·问心》的经验,不仅是文科生的经验,还应当是整个中学教育的经验。在当代世界,写作不只是文学家和想当文学家的人的事情,还应当是每个公民的事情。读书的习惯、写作的习惯,应当是全民的习惯,因为读书才能知别人;写作才能知自己。不读书,不写作,到头来还是一个阿Q,一个民族怎样发展?怎样前进?
祝《文心·问心》越办越好,给中国的中学语文教育创出一条新路。
2010年3月26日于汕头大学文学院